番外·来生
人生寄一世, 奄忽若飙尘。
有得道者言,浮世三千,乾坤浩渺, 有情众生, 轮回六趣, 死生相续, 生生而世世,世世而生生, 如车轮之无始终。
前世夙愿, 结今生之因果。
是以, 有情者,缘定三生;造业者,偿还罪孽;壮志未酬者,再拾己愿;德行端正者,便得回报。
自业自得果, 众生皆如是——
-现代if-
【1】
某年某月某日。
某个平行时空。
梁城的城东, 有一户人家,丈夫姓谢, 妻子姓温。
丈夫谢望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 奈何天资一般, 连续三年参加高考,都因偏科严重没能被理想大学录取,与那个年代的“天之骄子”身份失之交臂。
第三年落榜后, 谢望麟终于放弃,决定另谋出路。
这时, 他嗅到了“对外开放”带来的机会,在“降低标准去读专科”和“尝试经商”中选择了后者, 结果在以和平发展为中心、经济走向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他直接一头撞在了时代的风口上,乘着东风上了云霄。
多年后谈到这段发家史,谢望麟仍不免有些得意,会忍不住在人前说:“其实学历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我那些名校毕业的亲戚,过得未必有我好。”
不过,毕竟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的,谢望麟对自己的学历也并非全然没有遗憾。
谈及子女,他又总说:“父母能留给孩子最好的东西,就是教育。房产存款这些外在的东西,可能会贬值,可能会因为意外而被消耗掉,未必长久。
“但是良好的教育,能够支撑我的孩子从任何困境中站起来,保持内心的坚定,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从她们身上夺走的财富。”
顿一顿,又言——
“当然,我也希望知秋和知满将来能上个好大学,不要像我一样,因为学历不高,就算有钱,也总有人在背后取笑我。”
提及两个女儿,谢望麟不由骄傲起来:“上次那个老赵,听我家里是两个女儿,就一副得意的样子,还有意无意提自家儿子。
“真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这么蠢,难怪他那个胖儿子连小学二年级的基础数学都能不及格,我看是遗传的……啊?我女儿?唉呀,满儿还小,没上学呢,皮得很。知秋的话,我一般不在外面主动说她成绩的,怕别人觉得我故意炫耀,反正只要有成绩贴出来,从上面找,排第一个的就是嘛。”
*
说完丈夫,再论妻子。
温解语比谢望麟小两岁,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一边是“女子能顶半边天”的外部宣传,一边是“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婚姻”的传统家庭教育。
她不是太有主见的性子,便在两边摇摆着。
二十出头,她在家里人帮助下找了一份收入不高但胜在轻松稳定的文职工作,与从小认识、两边家长都支持的丈夫结婚,婚姻生活平淡,但好在两人个性比较合得来,没有大的矛盾。
温解语有一些种花养花、制作手工艺品方面的爱好,一双手十分灵巧。
不过,她个性内向,不喜张扬,只当作私下里的兴趣爱好,偶尔给家人朋友做些小制品,从未想过凭此谋利。
某年经济动荡、企业改制,引发裁员潮,温解语所在的单位直接关门,大批员工失业,她也在此列。
温解语谈不上多么喜欢工作,可若就这样开始当家庭主妇,她心里也发慌,便尝试再找工作。
当下女性外出工作已经十分普遍,但不少用人单位存在潜在的性别歧视,温解语的年龄和工作经验都缺乏优势,个人条件普通,在经济下行、竞争激烈的环境中要重新就业,很不容易。
温解语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就算有回复,也多半是将求职者当韭菜割的骗子公司。
这样的次数多了,对温解语的信心造成了很大打击,甚至起了退缩的念头。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的朋友把玩着温解语做的小工艺品,感叹道:“你做得真好,我看外面那些卖的死贵的,也没几个做得比你好。
“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工作,不如试试把自己做的东西拿去卖吧?
“反正你本来也有材料,不租实体铺面而是做线上的话,成本应该还比较好控。以后要是有经验了,还可以考虑弄个小工作室什么的……反正你也不是想出人头地挣大钱发财,只是想有点小收入自食其力的话,应该也可以试试吧?”
温解语腼腆地说:“我不太行吧?我以前从来没有试过……”
嘴上是这样说,可在她心底,却有小小的念头逐渐破土而出。
【2】
人生就是一场没有止境的竞赛,唯有一刻不停地努力、取得超越所有人的优势,才能赢到最后——
这,正是高月娥女士的人生信条。
出生于有些重男轻女的中产阶级家庭,为了赢过自己的哥哥、获得更多家庭资源而付出了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好不容易,她才得到了与长兄一样、甚至更多的重视。
从顶尖的大学毕业,进入最狼性的公司厮杀,替上司做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喝酒喝到胃穿孔也仍然可以笑容满面。
正是凭着超越所有人的拼劲和狠意,人到中年时,她才终于坐进了三百六十度环绕窗景的顶楼会议室,成为一大群中年男人里,唯一一个女性高管。
然而,只有自己的成功还不够。
阶级随时有可能跌落,她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培养她的儿子——秦皓。
这样,才能让他将来也能取得世俗的成功,不会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败。
高月娥不惜金钱与精力,给儿子秦皓提供了她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精英教育。
一切都很顺利,至少目前从升到小学的情况来看,秦皓将来肯定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孩子。
……可是焦虑的阴影始终徘徊在高月娥上空,让她整日担心自己会不会还有什么疏漏、秦皓日后会不会被人超越,令她心神不宁。
——这正是为什么,高月娥会主动邀请温解语一起喝茶。
高月娥对温解语并不感兴趣,但她见过几次对方的女儿。
那是个很奇特的孩子。
短暂的几次见面,她就能觉察到那女孩的与众不同。
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烦人贪玩,静不下心来念书,可那个女孩不一样。
她少言寡语,专注,而且稳重。
话少成绩又好的女孩通常内向而敏感,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书呆子,可能擅长考试解题,未来却未必能很好地适应社会。
可是那女孩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她寡言,却并不畏缩胆怯,相反,她似乎有一种看透人心的能力,她懂得该在什么时候把握时机,明白如何不动声色地影响自己周围的人。
高月娥相信自己看人的水准。
于是她去查了一下,当发现那女孩成绩相当出众时,她并不惊讶。
那个女孩明显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着与聪慧,若是不出类拔萃,反而是怪事。
坦白地说,她对那个女孩高看一眼,在某种意义上,那正是她希望自己能将秦皓培养出的样子。
然而,当温解语出现在她面前时,高月娥实在有些失望。
她不太相信如此温吞的女人能培养出那样一个鹤立鸡群、得天独厚的女儿。
或许有些时候,普通人也会中基因彩票,有些事就是很没道理,一个孩子是否优秀未必就与家长有关。
来都来了,高月娥抿了口水,不再指望从对方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教育高见,抱着聊胜于无的态度随口寒暄:“你们家的知秋,再过两年也要面临小升初了吧?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温解语捧着茶忐忑。
她和高月娥见过几次面,但并不算很熟。
她其实还有点怕高月娥。
温解语敬重高月娥这样有能力的女人,可在对方面前又觉得紧张——
她知道自己在工作上的阅历能力有限,她自己的事情,估计高月娥都觉得鸡毛蒜皮不感兴趣,而要是她刻意去迎合高月娥感兴趣的话题,又怕自己浅薄的见识只会惹对方发笑。
温解语只得尽量去跟对方的思路,却有些迷茫:“知秋现在还小,小升初的话,好像是等六年级再……”
高月娥将茶杯“咯”得一声放下,浅浅皱起眉头:“你不会还什么都没准备吧?”
温解语不知所措。
高月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口中不由自主地科普起来:“初中可是分流的关键,顶尖的重点高中与普通高中可谓天壤之别。在普通公办初中能进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的几率只有1%,但在升学率高的民办初中,这个几率至少能提高到5%,当然最好还是能进一流的外国语学校……
“孩子未来能不能考进名牌大学,读的是否是重点高中非常关键;而他能不能进入重点高中,又取决于现在是否能进入优质的初中。
“这个过程中每一次都是激烈的竞争,一步失利,步步失利,所以必须在起跑线之前就早早开始筹备……”
说到激动处,气血猛然上涌。
高月娥常年处在高压状态,身体早已徘徊在极限,就连和温解语喝茶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每一次情绪波动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负担,平时就靠吃药控制。
此刻,或许是情绪过于激烈,高月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过劳时的老毛病一下子就找了上来,虚脱的无力感蔓延全身……
高月娥急忙扶住桌子……
……
等回过神来,高月娥发现自己靠在温解语身上,对方的表情慌乱至极。
温解语的眼神溢满担忧,平时看上去十分绵软的一个人,此时撑着她的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坚定。
“你没事吧?”
温解语慌张地问,一边问一边掏手机。
“要不要紧?你需要救护车吗?有没有家人能马上过来?”
温解语看上去是打算马上帮她联系医疗救助。
高月娥被她眼中毫无保留的担心刺了一下。
这种神情对她来说很陌生,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这样注视她是什么时候。
通过不懈的努力,她终于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她知道自己这样才能夺来的重视,与某些人生来就能拥有的天然看重,其实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但无所谓,别人用成功来审判她,她就展示自己的成功。
即使是婚姻,也是她用来证明自己成功的一部分。
她没多么喜欢自己的丈夫,她丈夫想来也一样,只是他们两个人都有不错的条件,合作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事到如今,高月娥已经不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
这不是强者的立场,被帮助会显得柔弱,会显得没有价值。
温解语关怀的视线令她别扭,高月娥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她一把夺过对方还没按完号码的手机,丢到桌上,打起精神回复:“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有点睡眠不足,等下喝两杯咖啡就行。”
说着,她真的坐直了身子。
“可是……”
温解语显然不认为喝两杯咖啡是应对过劳的好方法,可高月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让她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让步了,只说:“那你先别急着走,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可能未必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作经验,但工作过度还爱逞强的人,我还是见过一些。”
“……”
高月娥没有否认,只是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椅背上调整呼吸。
在温解语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样子,这不在她的计划之中,高月娥不免尴尬。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转冷。
温解语好像也觉察到对方的不自在,默默地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做了一半的绒线和毛线棒,一个人慢吞吞地勾了起来。
高月娥在一旁看着。
温解语似乎是在做一个编织布偶。
高月娥是不可能花时间在这种事情上的,但通过温解语此时做的娃娃,还有她随身小包上的手工刺绣,不难猜出温解语在这方面一定手艺精湛。
勾毛线是细活,在旁边看会觉得时光不知不觉慢下来,变得温馨而平淡。
高月娥的眼皮逐渐发沉。
长久以来的精神压力的确让她睡眠不足,每一分每一秒能补充精力的时间对她来说都极为宝贵。
她闭上眼,小憩。
……
再睁开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好像有了一些变化,但还没到黄昏。
高月娥眯了下眼,好让自己的大脑慢慢复苏,跟上眼前的景象。
温解语的娃娃勾了一半,桌上还多了一块柑橘蛋糕。
温解语见她醒了,先将手里的棒针放下,然后忙将蛋糕分成了两半,边分边问:“你想吃蛋糕吗?我买了一块回来,不过一个人吃可能有点多,我们可以分……你看起来好像在健身,但一半应该还好吧?”
“……”
她都已经分好了,还拿了两个叉子,再强硬地拒绝,好像也很奇怪。
高月娥没有再推辞,拿了靠近自己的叉子,和温解语一起吃起来。
温解语前半场一直没怎么说话,但到后半场,她忽然话多起来,就像有意拖延时间。
高月娥其实很怕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不是她熟悉的领域,会让她不自在。
然而对方没有那样做。
高月娥并非没有觉察到对方对她的迁就,可与她相处却很舒服。
本来预留时间也有余,要是提前离开,高月娥多半转头就去加班工作了,现在这样将节奏放慢点,她感觉也不坏。
温解语是真的不会找话题,有意无意地关心高月娥的身体状况之后,为了让场面不要太冷,她什么奇怪的事都说,连自己的经历都抖出来不少。
高月娥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一下。
在温解语无意中提到老家时,高月娥忽然一顿,追问了一句:“你有个弟弟?”
温解语一愣,回答:“对……”
“是吗。”
高月娥没有再往下问,只是插了块蛋糕,放进嘴里。
……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两个本来合不来的人,莫名其妙地都多了一些对对方人生的了解。
她们一同走到外面,温解语担心高月娥的身体状态,送她到商场的地下车库,本要告辞,但高月娥径自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对她道:“上车。”
“……什么?”
“你不是住在附近吗?我送你回去。”
温解语十分意外高月娥居然还愿意再跟她多待一会儿。
温解语确实住得不远,五六分钟车程就到了。
她下了车,向高月娥道谢。
高月娥手搭在方向盘上,端详着对方。
高月娥自己并非没有经历过,所以她很清楚,在任何一段关系中,总会有人需要妥协,无论是原生家庭,还是婚姻。
她丝毫不会怀疑,温解语就是那个总会在背后默默付出的人。
在当下的环境中,这种付出很难得到保障,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回报。
同样的环境,有的人会变得更争强好胜,也有人会变得更会察言观色、配合他人。
高月娥开口:“我刚才听你说,你想开工作室?”
温解语错愕。
她其实没有说得那么肯定,只是说自己有时候会有一点想法,而且她刚才只是为了找话题乱说的,自己讲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想到高月娥居然还能重复出来。
原来她真的有听自己讲话?
温解语回答:“只是偶尔会想想……”
高月娥递了张名片给她,道:“你对经营一窍不通吧?要是以后真的打算开,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温解语赶忙双手接过:“谢谢。”
高月娥对她点了下头,戴上墨镜,发动机声响一变,她便将车开走了。
【3】
某月某日,19:30
某新闻专项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