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相思
【1】
宁德三年, 春后。
经历了长达半年的流离颠沛,义军驱逐了边境一带长期骚扰、抢掠普通百姓的辛国骑兵。
然后,在谢知秋的判断谋划下, 众人终于决定将云城作为长远发展的根据地, 立足于此, 图谋长远, 在当地尝试进行农业、工业、商业等方面的一系列建设。
又过一年。
宁德四年,秋。
义军的处境有所改善, 众人短暂地有了一些安定感。
当云城外的稻田迎来初次丰收的时候, 谢知秋与萧寻初二人, 在北地完婚。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婚礼,而且由于时局特殊,婚仪不得不一切从简,既无三书六礼,亦无凤冠霞帔。
比起两人交换身体假结婚时锣鼓喧天、红妆十里、众多百姓围观状元娶亲的隆重热闹, 这一次可谓朴素随意至极。
二人参考当地的习俗, 又有自己的改进,在门前悬了彩灯, 换了身相对体面的衣裳, 并肩骑马在附近绕了一圈, 再简单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就算礼成。
不过,这才是二人真正成婚。
天色渐暗, 众人说难得的日子,想热闹一下, 便在院中点了篝火。
经过两年的彼此磨合、扶持、同生共死,无论是谢知秋从梁城带来的家人亲信, 还是萧寻初那边跟来的师兄师侄一系,与义军中的众人都已经十分熟悉。
这两年来,大家相依为命、互相照料,关系自然相当亲厚,早已如同家人一般。
在北地自由奔放的民风感染下,昔日的繁文缛节逐渐软化瓦解,尊卑老□□女的旧秩序变得模糊。
就连一些跟着谢知秋或者知满出来的、起先很不适应这种状况的内向绣女,在其他人的影响之下,也逐渐能放开手脚,自然地与人打趣谈笑。
夜幕降临,借着这场婚礼,伙伴们推杯换盏,烤肉赏月,短暂地将烦心事都抛诸脑后,有了休息时光。
谢知秋与萧寻初知道这两年,大家肩上都背着太重的担子,便乐见他们借此吵闹,主随客便。
姜凌在篝火边讲了两个关于羊的笑话,知满因为笑得太厉害,不小心洒了叶青的大弟子逆川一身的酒,对方无奈摇头,却没计较。
雀儿改不了在梁城的习惯,这种场合总想找点活给自己干,结果被燕子拉走,莫名其妙加入一群半熟不熟的人中,打了半宿的叶子戏。
……
满月升入当空。
谢知秋喝了点酒,又吃了点东西,坐在篝火边上就有些犯困。
她闭目凝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鼻尖发痒,打了个喷嚏,睁开眼。
萧寻初就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拿了株小草搔她的鼻子,桃花眼笑盈盈的。
谢知秋一吓,忙坐直身子,环顾四周。
宾客们不知何时已经散了,篝火还在噼啪作响,许是已至后半夜,漫天繁星明密而寂静,衬得火声清晰。
萧寻初对她解释:“大家已经回去了,本来还有人想通宵,不过熬不住的人更多,他们想打叶子牌人数都凑不够了,我就宣布了散场。”
“……噢。”
谢知秋刚睡醒,难得的脑袋有些糊涂,还在茫然。
她问:“那……”
在她问出来之前,萧寻初已经主动解释:“你没睡多久,可能也就两刻钟。你前阵子挺忙的,也将这两天才有时间休息一会儿,我就没叫你。”
谢知秋抚了下额头,想不起来了。
好在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婚礼,只是借这个机会让义军和其他同伴们都热闹一下,她虽是新娘,但早在中间就没什么存在感了,睡一会儿也就睡一会儿。
她又开口:“我们……”
萧寻初就像早想过她会说什么一样,继续道:“今天太晚,你又困了,这里就先这样吧,我跟大师兄商量过了,他明天下午再过来帮我们收拾这里,在此之前我们都先好好休息。”
萧寻初弯起眉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朦胧,谢知秋恍惚觉得他笑得比平时要狡黠,有些颠倒众生。
下一刻,他倾过身来,一个轻轻的吻缓慢落在她唇上。
萧寻初邀功似的,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知秋小憩完了还有些迟钝,不过她仔细想想,倒好像确实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于是她摇摇头。
“……没了。”
“那我们回去?”
“好。”
谢知秋扶着萧寻初的肩,正要站立,谁知下一瞬,却被对方搂住肩膀,借力打横抱了起来。
谢知秋一愣,下意识地去看萧寻初的脸,却见对方面颊微红,像在紧张。
两人相恋已有几年,谢知秋被他这样抱起来,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今晚氛围的确不同,看他这样紧绷的神情,谢知秋不免有些好笑。
她说:“觉得不自在就不要抱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不是不自在……”
萧寻初解释得含糊,像怕谢知秋追问一样。
他又莫名坚持:“我想这样抱你……可以的吧?”
“……也不是不行。”
空气忽然安静起来,还未到夏季,却淡淡的闷热。
谢知秋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放在萧寻初的胸口,掌心下有什么跳动得极为剧烈,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胸内跃出。
萧寻初的身体忽然绷紧了。
“……你右手往上一点,别放在那里。”
他说得尴尬。
“你的手放那里我好痒……而且……”
而且他现在很紧张,心脏跳得那么快,被对方直接发现的话,还是会不好意思。
谢知秋仿佛已经意会了他话中未尽之意。
她抿了抿唇,偏过头去,没有笑他笑得很明显,但眼眸弯弯的,像一道勾月。
萧寻初被她笑得脸烧。
回到屋中,他将她放下。
红烛摇晃,窗影落在地上。
周遭安静下来,只余窗外一轮高悬圆月。
萧寻初捧住谢知秋的脸,好与她对视。
“今天,师兄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对。”
他说。
心鼓打得剧烈,即使努力克制,在安静的卧榻之间,还是变得越来越响亮清晰。
萧寻初声音逐渐郑重:“他说,世上少有人像我这样幸运。”
谢知秋问他:“我们过得一点都不安稳,不知道前路是否平坦,更不知将来会如何,这样也好吗?”
萧寻初回答:“这样最好。”
不如说,如今,踏在自己走出来的道路上,方知世上真有梦想成真。
谢知秋笑了。
她回捧萧寻初的脸,不知是她在帮对方凑近自己,还是两人在彼此靠近。
夜色寂长,清月静悄悄的。
但或许某一日,它终将照亮前路。
【2】
宁德五年。
大雪封山。
谢知秋顶着风雪回到住处,刚一下马,一件大氅就从头顶落下,裹到她身上——
“手怎么这么冷。”
萧寻初一边将一个手炉塞到她手里,一边拥住她的肩膀,几乎是像一件人形外套似的将她搂入怀中,挡着风雪,还要腾出一只手牵马,护着她回屋。
谢知秋本来也有阻挡风雪的披风,再多一件,简直裹成球。
她将大氅往胸口拢了拢,呼出一口气,气息便化作冰霜飘散。
这是来到北地的第四年,无论是义军在十二州的战况,还是云城在北地的发展,都正处在关键时期。
谢知秋在当地的名望正以可怕的趋势上涨,每回她的车马从街上经过,都会有人围观;女子们模仿她的衣着、言行,云城风尚由此一新。
与之相伴的,谢知秋本人,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军队那里找她,学塾那里找她,财政、民生找她,事事都找她。
谢知秋日日外出,有时还要随军远行,更是不见人影。
最严重的时候,明明两个人都在云城,萧寻初愣是一个月没见到她的面,好不容易见到一次,说话不超过十句,谢知秋就又被人叫走了。
相聚的次数变少,萧寻初难免会落寞,但两人都清楚这是必经之路,唯有互相配合。
一进屋,萧寻初摘下她的披风绒帽,拂去她发间雪花,便捧着她的脸看来看去,道:“又瘦了好多。”
“是吗?”
谢知秋靠到他肩上休息,语气并不怎么意外。
谢知秋这一个月都在外面东奔西走,还遇上暴雪,不怎么能顾得上吃饭,仔细想想,消瘦也是必然的。
萧寻初早就清楚谢知秋面临的是怎样的状况,他看着她清瘦的下颔,叹了口气,去给她取了些能马上吃的炊饼干粮。
云城还在发展,又是冬季,吃的自然比不上以前在梁城。
萧寻初在一旁注视着谢知秋一口一口认真地吃了大半个饼,半晌,他忽然将她抱入怀中。
“怎么了?”
谢知秋擡头。
萧寻初道:“……要是我能立刻把天下变成盛世就好了。”
谢知秋笑了:“那还真是好事,我有时候也会希望自己有这种能力。”
萧寻初垂眸,缓缓将谢知秋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仿佛希望借用自己的体温,就能让她手背上触目惊心的冻疮消失。
他问:“痛不痛?”
“还好。”
“等你吃好,我给你上药。”
谢知秋看到他浅浅蹙起的眉头,不由擡起手,指尖在他脸上描绘。
“不用这样的表情。”谢知秋说,“也没有那么难受。”
萧寻初复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知秋。”
他神情复杂,缓缓道。
“其实我有时候真不想再看你受伤,不希望你有什么危险,也不想你受苦……要是我能做的事更多,能将你保护得更好就好了……我这样想,会不会让你觉得束缚太过?”
谢知秋摇了摇头,轻轻回应:“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对你,有时也会有一样的想法。”
“——!”
谢知秋倚靠在他身上,轻轻加重了放在他身上的重量。
她问:“你呢?我最近都走得匆忙,你真的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萧寻初也很诚实:“要说遗憾,多少有一点吧。我当然希望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
他又笑道:“不过,我以前也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做什么事,我早就知道了。
“既然早有准备,又怎么会到现在再来抱怨?”
说着,他轻轻掐了掐谢知秋的脸。
谢知秋一愣,不甘示弱,也掐了回去。
两个人互相掐来掐去,很快玩作一团,不久,屋内响起某人诡计得逞的闷笑声,以及乐极生悲的挨抽声。
【3】
宁德十三年。
谢知秋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女相之身掌控天下后的第五年。
自方国与辛国的李太后议和后,双方达成一致,外患缓解,边境进入和平阶段。
方国内部难免有些动荡,但由于谢知秋并未罢黜君主,而是让赵泽称病、自己掌权,明面上未授他人作乱之权柄,得以在最大程度上维持神州汉地之稳定,争议在一两年内就平息下来,算是顺利完成权力交替,进入了新时期。
谢知秋掌权后,实行休养生息之政以养民,并改革学塾科举之策,积极推动工商业发展。
内外局势平稳,民间便逐渐从几年的战乱动荡中恢复,开始有了繁荣的迹象。
在这一时期,工匠以及在工技之学方面有造诣的学者地位,都得到了显著的提升。
外无忧,内无患,还能得到政治上的支持,萧寻初开启了自己墨学钻研生涯中最无忧无虑、顺风顺水的好时光。
然而外部条件改善,并不意味着事事如意。
这年五月,萧寻初在进行军火改良时,器械突然走火,炸伤了他的后背与左肩。
工学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技术,尤其是萧寻初琢磨的与火药、硝石有关的一部分技术,实则颇有危险性,就算极为谨慎小心,也不能断定一定不会出意外。
尽管萧寻初反应敏捷,懂得自我保护手段,在紧急情况下将恶性后果降低到了最小,最终并未伤及性命,在梁城名医的及时治疗下,勉强也算保住了左臂,恢复一段时间后,仍能进行精细化的研究,只是时间不能太长。
不过,这一遭终让人心有余悸。
萧寻初养伤期间,已任大理寺卿的祝维平出于与谢知秋的同僚情义,亦上门探病。
待要离去时,他单独将谢知秋喊到一边。
“谢大人。”
祝维平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您有没有意思劝劝萧大人?他亲自进行的这类器械操作,还是蛮危险的吧?
“如今天下已平,工匠地位已经提升,萧大人当年的心愿应该都已经完成了。
“他现在是名声赫赫的大工匠,还留下了无人能抹去的功绩,必然传名天下,何必再以身涉险?专心从事教学或者纸面研究,既安全,又受人尊重,不是更好吗?
“说句实话,萧大人也没有那么年轻了,也该到了保守稳妥为重的时候。而且现下改良军火也没有那么迫切,拿出新的发明还有可能会失败,反而会落下话柄和污点。
“你知道的,我一向认为,在名声最盛之时急流勇退,是聪明之举。多少人英明一世,却在晚年不慎失手,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早早退去,才能将世人的印象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祝维平提出这一点,实则是好意。
这阵子,也不是没有别人对谢知秋这样说过。
谢知秋神色沉静,没有立即回应,简单送走祝维平后,她又走回萧寻初养伤的屋外,透过窗户往里看。
萧寻初安静地躺在床上,上身赤着,肩上缠了纱布,纱布下隐约有血迹透出。
这几日他已经能像这样呼吸平稳地安睡,有时也能走动,不像最初那样,只能卧床,疼得彻夜呻.吟。
这回萧寻初的伤势,着实吓到了她。
弟子把他搬回来的时候,他看上去简直是血糊糊的一团,散发着肉烤焦的味道。
尽管这个人清醒的时候,还能说几句玩笑话,安慰说他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但卧床数月,反复高烧,险些截肢,没有一个不是实情。
萧寻初尽量在忍着,但谢知秋看得出来,他只要微微动一下就疼得浑身冷汗,而且那个伤口一定是又痛又痒,有时候他的眼神都有些空洞了。
只要稍有差池,或者运气再差点,这个人就不会还能说能笑。
在乱世中,两人共行携手,不知多少次险些经历生离死别,但终于活着到了今天。
而现在,好不容易即将迎来盛世,谢知秋绝不希望他因为意外,死在这个夜色方散、即将破晓的黎明中。
……
这一天,谢知秋独自在花园里转了许久。
她在池塘边久伫,从白天站到夕阳垂落,直到池中睡莲到静静闭上花叶。
待月色铺满天际,她转身准备回去,才发现萧寻初不知何时从房里出来了,身上只搭了件外袍,站在她身后。
谢知秋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伤不要紧吗?”
她快步走去查看萧寻初的情况,萧寻初自然地将没受伤的手臂微微张开,让她靠近自己胸前。
萧寻初低头看着贴近他胸口的谢知秋,嘴角含笑,摸了摸她的后发。
“你怎么没有来劝我?”
萧寻初问。
谢知秋一怔。
萧寻初笑道:“我听见祝维平对你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