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谢知秋道:“劝了的话,你就会听吗?”
“别人劝大概不行。”
萧寻初望着她,眼神温柔,说得很慢。
“……但你知道的,如果是你来劝我的话,我或许真的能听进去。”
“……”
谢知秋的确很清楚,她希望他做的事,哪怕不明确说出口,他都很少有不去做的。
只要她开口……
但是,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更没有办法劝他。
谢知秋说:“我知道你不想放弃,就算我开了口,让你答应了我,你也会觉得痛苦。
“你从未阻止我做想做的事,所以,如果你坚持,我也不想阻止你。
“只是……”
谢知秋垂下眼睑,眼底流露出哀伤之色。
“我也的确很害怕,要是这次走火再严重一些,你……”
她话还没说完,萧寻初右手力道一重,忽然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萧寻初抱她抱得很用力。
谢知秋一惊,生怕这个姿势压到他伤口,又不敢太挣扎,几乎僵住。
“谢谢你。”
他声音有点沉。
“你怎么总能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顿了顿。
他又说:“别担心,我会更小心的,今后不会再出让你难过的事,我保证……”
谢知秋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听他这样说,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这时,她感到萧寻初手臂抽动了一下。
她担心是自己压痛了他,忙要后撤,萧寻初却没有松开,反而抱她抱得更紧,同时传来的,还有萧寻初闷闷的笑声。
但下一刻,他笑的动作就扯到了左臂,疼得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
【4】
宁德二十七年。
谢知秋亲巡北地,十二岁的女儿谢霁与她同行。
受财力、交通手段等原因所困,远行不易,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得的机会。
谢霁这个年纪,书读了不少,但出远门的次数还不多。
谢知秋童年时少有机会踏出深宅大院,犹记当年亲身远行对自己的影响,此番带女儿出来,便有些带她增长见识的意思。
马车行在官道上,途径草原,微风送来青草与牛羊的气息。
谢知秋照例在车中看书,不时望一望窗外。
另一侧的马车边,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好奇地趴在窗沿往外望,乌亮的眼眸倒映着在梁城从未见过的天高草阔、牛羊成群。
她瞧着沉静,可眸光早已抑制不住被兴奋点亮,充满对未来的期盼以及对未知的探索欲。
谢知秋撇着女儿的后脑勺,撑着脑袋笑了一下。
人人都说她这个女儿像她,说她早慧、善思、沉稳懂事。
不过,在谢知秋自己看来,或许是成长环境大为不同,谢霁比起她童年之时,要更为奔放、直率。
谢知秋年幼时,十分克制自己的言语,常常蛰伏在观察者的位置。
她知道许多话自己说了没用,反而还可能会招来祸事,所以宁愿不言,等待时机。
而谢霁在同样的年纪,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女相谢知秋的女儿,旁人就算不喜欢她说的话,也不得不多顾虑她的想法。
谢霁很清楚因为自己特殊的出生背景,她的言语有比同龄人更重的分量,所以,她会格外慎重地使用这项武器。
大部分时候需要与人相处的时候,她都谦逊而低调,不会去出不必要的风头。
但一旦有争执冲突,或者陷入僵局,谢霁往往会是站出来主持局面的人。
她知道如何应用言语上的巧妙,让固执的人平静下来接受她的观点;也知道如何适当利用自己特殊的话语权,压制蛮不讲理的人。
在她认为眼前的不平必须有人纠正时,她一定会出声,利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局面。
正因如此,谢霁的人际关系显得很圆滑。
她太擅长用言语来影响他人、改变他人态度。
哪怕处在一个很难处理的醒目位置,仍似乎很少有人真正讨厌她。
谢知秋在她身上,隐约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狡猾谨慎,也看到了自己当年不曾有的底气自信。
不过,霁儿尽管有看透、影响人心的能力,可她似乎并不喜欢需要勾心斗角、猜来猜去的环境。
有时候从国子监回来,她也会抱怨好累,倒不是读书累,而是国子监里都是官员子弟,要不动声色地妥善处理各类复杂的人际关系会消耗很多心神。
比起待在人群里,她宁愿自己找个书房窝着,或者独自在后院刷马。
像这种远离梁城熟人的大草原,就正合她的心意。
谢知秋见女儿看风景看得入神,摸了摸她的头,自己则取出一封书信来读。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秋忽然感到有个小脑袋凑过来贴着自己,眨巴着眼睛看向信纸。
谢霁问:“娘,是爹写信来了吗?”
谢知秋“嗯”了一声,见她想看,就将信给她。
谢知秋此回外巡,计划要花四个月,十月之前都不回梁城。
女儿跟着她一起来了,但萧寻初手上有个工程正在关键时期,不太好走开,这次并没有跟他们一起来北地。
他人没有跟来,信件倒是十天一大信、三天一小信的没断过。
之前都是谢知秋在看、在回,信中不时跟他提一提女儿的情况。
谢霁被太多新鲜事物占据心神,景色无聊一点的日子还好,还能记得看看信、写写见闻回信;有趣一点的日子,她把自己玩得太累,到驿站一倒头就睡,难免就把自己有个爹的事忘了。
谢知秋见女儿此刻认认真真在看信,便知今天是她失忆恢复、能想起自己在梁城有个爹的日子,笑了笑,自己则着手写回信。
谢霁举信读着,心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想法。
她虽然读信是断断续续读的,但她记性和观察力都很好。
短短两个月,梁城寄来的信已经有二十多封。
不用想也知道,她父母这样来回写信的频率,一定是算很高的。
而且父亲大概也知道她忙着玩顾不上其他,信大多都是写给母亲的话。
信中以聊正事为多,父亲会写他那边工程的情况、询问母亲这边的进展,不时也会提提她这个女儿,问问她的健康情况。
谢霁再小一点的话,可能读不出什么,但她现在这个年纪,已经能看出貌似寻常的字里行间,实则隐藏着的相思之情。
哪怕只是正事,父亲措辞里的情意绵绵还是浓得连信纸都压不住,情谊铺满纸页,只恨纸短难以尽书。
这到底应该算家书,还是情书?
谢霁擡眸去瞥谢知秋,只见母亲神色淡然,并无异色。
她又悄悄去看母亲写的回信。
母亲的信明显文采更好,词句更委婉古雅,说的也是正事。
不过要说的话,也可以归类到含蓄的情书。
谢霁正处在有点敏感的年纪。
她对这事半懂不懂,受到年龄、教育、文化,以及梁城如今正盛的女子自立之风影响,她平时还是谈家国民生之事比较多,对情情爱爱什么的不能说完全不感兴趣、不好奇,但也多多少少会觉得对这些好奇有点上不得台面,不知道如何处理,所以索性避开不谈论。
她见过父母一把年纪了还高高兴兴地一起扎纸鸢,然后背着她骑马出去玩。
她也知道这样的夫妻关系在梁城并不常见,至少在与她父母年龄相近的长辈里,盲婚哑嫁、政治联姻要占大多数,能维持相敬如宾就算值得推崇的婚姻关系了,貌合神离乃至反目成仇、闹得很难看的夫妻绝不在少数。
都说夫妻本该比翼双飞,可实际上,上了年纪的夫妇里,实在很少有人在谈情论爱;年轻人眼中的中年人、老年人,似乎也该是断情绝爱的,看到年长的男女关系亲密,有人会觉得不自在,有人甚至会取笑。
她父母之间的互动,如果落到旁人眼里,或许反而是老不羞、不合年龄身份、招人侧目的异类。
谢霁将信纸放回,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娘。”
“什么?”
“你和父亲成婚,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吧?”
谢知秋“唔”了一声,随口应道:“是有二十多年了。”
“那你们也算老夫老妻了,还这样互相写信,你们不会腻的吗?”
谢知秋眉峰不动声色地一动,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冷不丁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谢霁本以为自己能像平时问问题那样从母亲那里得到回答,谁知等了很久也没回音。
她再望回去,却正迎上母亲略带笑意的、乌黑的眼睛。
谢知秋道:“这个问题,你不如去问你父亲吧,他可能比我更擅长解释。”
谢霁:?
*
长达四个月的旅行结束,十月回到梁城,谢霁还记得这件事,便跑去找萧寻初,将一样的问题抛给他。
听女儿这样问,萧寻初大吃一惊:“我与你母亲哪里老夫老妻了,我与她不是刚认识吗?”
谢霁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答案,大受震撼:“你们哪里算刚认识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女儿我都十二了!重新给你一次机会,我奉劝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
萧寻初坐下来,好好想了很久。
然后他回答:“原来我有女儿?”
谢霁:“娘!!!”
谢霁转头就跑,萧寻初大笑,连忙把她拉回来:“你娘这么忙,这种小事你也好意思吵她?”
谢霁皱着眉头,看萧寻初的眼神透着点不信任。
萧寻初摸了摸下巴,镇静地想了想,然后终于给了一个正经点的答案,道:“其实我也没骗你啊,说是有二十多年,但我根本没感觉到时间流逝。
“你这样的小孩觉得我老,可我自己并没有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什么差别,和年轻时一样……你母亲在我眼中,也从来没有变过。我想她看我,可能也相同吧。”
【5】
承新九年。
江南。
“前辈!二位前辈请留步!”
端午时节,江南一带正值梅雨之季,凉雨声大,时下时停。
武林水畔,一艘小舟在朦朦雨色靠岸,将坐船渡湖的游人送到岸上,戴着蓑笠的船夫将船桨往湖水中一插,湖中几道波纹涟起,又将船悠悠送往湖中。
一个女书生打扮的年轻姑娘从船里出来,不顾泥水会打湿鞋袜裙角,撑着油伞就急匆匆地往前追去。
她在追的,是在船上偶然遇见的一对年迈夫妻。
她是在附近山上的学塾求学的女学生,本是趁着端午出来游玩,不想正遇下雨,便入船躲雨渡湖。
在船上,她与那对老夫妻面对面坐,能为同船渡客也算有缘,三人便聊了几句。
谁知一聊之下,她简直惊为天人。
这对年过古稀的夫妇,丈夫豁达随和、精通工学,妻子话虽不多,但短短几句话间,也能觉察到她博学多识,且有听微知著之能,两人谈了几句,那位夫人便能点中她心中所想,说出的观点见地更是远胜于常人。
结果,一开始只是闲聊,没多久,便成了女学生虚心向二人求教。
而且,她简直觉得时光飞逝,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拨开她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在船中一刻钟所学,甚至胜过在学塾中一年。
这对夫妻并非临城人,他们从别处而来,似乎正在四海云游。
萍水相逢一场,船靠了岸,他们就下了船。
女学生本要到下一个渡口才下船,但船夫刚要将船划走,她忽然改了主意,急急叫停船夫,在这里就奔了下来。
当下女子读书科举已不罕见,但祖父母、曾祖父母那个年纪的女子,连识字的都凤毛麟角。
而且听那位老夫人的言谈想法,她过去极有可能做过官。
那个辈分的女子,不但有出众的学识,还有过入仕为官的经历,世上不是没有,但也屈指可数。
她们无一不是宁德宫变之后,得以在新制里崭露头角的女官员、女学者,有些人甚至是被女相谢知秋亲自发掘、提携上来的。
因为当年稀奇,这些人个个都是天下知名。
那位老夫人谈吐见识深不见底,年过古稀仍广游九州四海,女学生刻意向她求教了一些涉足外族邦交的问题,她都能结合各地风土人情对答,简直像真的去过一般,那般谈吐见识,怎么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女学生猛然发觉自己这回只怕是撞了大机缘,只是那对老夫妻看上去太朴素,与寻常百姓无异,她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方才她真应当问一问对方的来历姓名,厚颜讨个地址,日后再书信往来或者专程上门拜访,好与对方结交。
女学生懊悔非常,当即去追,只可惜终究慢了半步,那对年长的夫妇早已消失在湖畔人流之中,寻不到踪影了。
……
马车上,谢知秋与萧寻初正准备离开临城。
他们还要继续往南走,陆路水陆交替,等到闽粤之地,正好能赶上荔枝成熟。
萧寻初不知从哪儿揪来两根狗尾巴草,兴致勃勃地绕在指间,他的手早不及年轻时灵活了,这些年已经无法再长时间进行复杂精细的工械操作,但若只是编狗尾巴草,手指用起来还绰绰有余。
不一会儿功夫,他就将两根草编成了簪子,中间缀着两朵随处可见的野花。
“过来过来。”
他笑着对谢知秋招手,示意她凑近点。
谢知秋瞥了他一眼,缓缓凑过身。
萧寻初眯起眼,有些费劲地控制着瘦长的手指,将狗尾草别到谢知秋盘起的银发间。
野花野草并不名贵,但别在她发间也很合适。
萧寻初别好,又将她的鬓发往耳后拨了拨,替她理了理。
他认真凝望着谢知秋的侧颜,笑:“为什么你永远都这么漂亮,不像我,越来越老。”
谢知秋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回道:“因为你嘴贫。”
萧寻初笑嘻嘻的,又去整理她的发丝,说:“怎么说实话你还不信,我觉得你越来越好看,和年轻的时候不同的气质。”
只是,凝望着她发间的银色,萧寻初还是走了下神。
现在的方国与几十年前大不相同了,望着如今的街巷,几乎已想不起那个百姓为战乱所困、女子难以外出的年代。
这一段路,他们一直携手同行,从未分离。
他将谢知秋的碎发整整齐齐地抚顺。
“人生……好短啊。”
忽然,他说。
“我从来不怕死的,不管是和你还没有换回去的时候,还是我们铤而走险去北地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但是最近……忽然有点舍不得。”
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一生这么短。
几十年的时光,犹如云雾一场,总觉得还未道尽对她的相思之情,便已走了大半程,等回过神来,两鬓已染霜白,手上也长满斑块。
谢知秋的眼睛已经没法支持她继续在马车上读书了,萧寻初骑马的频率这两年也低了很多。
萧寻初心态上从未觉得自己老去,也能接受身体的变化,他与谢知秋目前的状态其实还很好,在外游历几年仍未感到疲倦,可是他还是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时光有限,一切如过眼云烟。
白头偕老,已是能胜过万万人的幸运。
可他竟然如此贪婪,依旧无法满足,还想要天荒地老。
不想分别,所以舍不得比她先一步离去。
可又怕是她先一步走,那自己一个人,要如何面对孤寂的余生?
萧寻初道:“知秋,如果还有来生……”
但话一出口,他又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虚无缥缈的假设,也不太信鬼神吧。与其想这些,不如惜当下……”
他话还未说完,忽见谢知秋动了动,握住他的手。
她眼底有笑,回望过去。
萧寻初此前话未说完,但谢知秋好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真奇怪。
那么波折的一生,因为有这个人在,也成了令人怀念的过往,没有留下一点遗憾。
甚至让人有一种冲动,想要回到过去,从头再来一次。
她淡淡地回答:“好啊。”
一生太短,诉不尽情长。
盼缘线长系不散,与天地日月同存。
若有来生,愿与君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