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纹掀开车帘一角望去,随即脸色微变,低声道:“娘娘…外面…外面跪了好多百姓…”
毛草灵心中一紧,示意停车。她轻轻挑开车窗帘幔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通往西市的街道两旁,不知何时,竟黑压压地跪了数百名百姓!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幼儿的妇人,有穿着粗布短打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她看着眼熟、曾在慈幼局帮忙的街坊。
他们手中没有横幅,没有呼喊,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双双眼睛望着皇宫的方向,充满了哀戚、期盼与不舍。
当有人认出这辆偶尔会出现在西市、属于宫中贵人的青篷小车时,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向前几步,朝着马车方向,深深叩首,声音苍老而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车内:
“皇后娘娘…您…您不要走啊…小老儿一家,当年若不是娘娘推行新农具,发放粮种,早就饿死在灾年里了…这满都城的百姓,哪个没受过娘娘的恩惠?您是我们的活菩萨啊…”
“娘娘!留下吧!”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喊出声,“您走了,谁还会惦记着我们这些穷苦人的死活啊!”
“娘娘!我们舍不得您!”
“求娘娘留下!”
一时间,恳求声、哭泣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沉重而真挚的情感洪流,冲击着毛草灵的心防。
她猛地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秋纹和车内内侍也皆动容,默默垂首。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去留,竟会牵动如此多的普通百姓。他们不懂什么邦交大局,不懂什么朝堂争斗,他们只知道,这个来自异国的皇后,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给了他们更好的生活。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最沉甸甸的挽留。
这比任何朝臣的谏言,任何妃嫔的算计,都更让她震撼,更让她难以抉择。
“回宫。”她哑声吩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马车调转方向,在百姓们依旧跪地哀求的目光中,缓缓驶回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回到凤仪宫,毛草灵将自己关在内殿,屏退了所有人。
她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梳理这纷乱如麻的思绪。
大唐…乞儿国…
故土…家园…
尊荣…实权…
血缘家族…挚爱夫君与骨肉…
还有,那满城跪地、声声泣血的挽留…
每一个词汇,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砝码,压在天平的两端,让她摇摆不定,心力交瘁。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想要像从前遇到难题时那样,将利弊一一列出,理性分析。
然而,当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却久久无法落下。
理性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些选择,关乎的从来不是利弊,而是内心最深处的归属。
殿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
耶律洪基没有来打扰她,他只是派人送来了她最爱吃的几样点心和一碗安神汤,并传话让她好生休息,不必忧心朝务。
这份体贴与信任,让她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熟悉的宫灯夜景。十年前,她初到这里,看着这片陌生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十年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已刻入了她的生命。
她想起了与耶律洪基初见时,他那带着审视与惊艳的目光;想起了大婚之夜,他笨拙却真诚的承诺;想起了他们一起批阅奏章到深夜,为某个政策争论得面红耳赤,又最终相视而笑;想起了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他激动得差点摔倒在产房外;想起了在灾荒之年,他们并肩站在城墙上,安抚流民,分发赈粮;想起了战争来临,她送他出征,那揪心的等待与重逢的喜悦……
点点滴滴,十年光阴,早已将他们的命运紧密缠绕,无法分割。
她也想起了那些因为她而活下来的百姓,那些因为她而有了生计的工匠,那些在慈幼局里重新展露笑颜的孩子……
她对这个国家的付出,早已超越了最初为了生存和自保的算计,变成了沉甸甸的责任与无法割舍的情感。
回大唐?
去做一个看似尊贵,却无时无刻不被宫廷规矩束缚,被各方势力觊觎,甚至连行动自由都可能受限的“国后夫人”?那里早已没有她真正的亲人(那位毛大人,不过是利益捆绑),没有她熟悉的生活,更没有那个将她视若珍宝、与她并肩作战的男人。
那里是“归途”,却早已不是她的“家”。
而乞儿国,这个她曾经视为蛮荒之地的国度,却用十年的时光,给了她爱情、家庭、事业、尊重和无数真挚的拥戴。
这里,才是她的“来路”,是她真正扎根、开花、结果的土壤。
心中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在这一刻,伴随着窗外那温暖而熟悉的宫灯光芒,终于缓缓地、却坚定地,倾向了一方。
一个清晰的答案,如同拨云见日般,从心底升起。
她转身,走回书案前,重新提起了笔。
这一次,她的手腕稳定,目光坚定。
她要在做出最终决定前,先做另一件事。一件她必须做,也早就想做的事。
她铺开一张新的信笺,沉吟片刻,落笔。
这不是给大唐皇帝的回复,也不是给耶律洪基的承诺。
信的抬头是——
“父亲大人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