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毛草灵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风暴中心。
表面上,凤仪宫一切如常。她依旧按时起身,接受妃嫔请安,处理宫务,过问皇子公主的学业,甚至在耶律洪基与重臣商议国事时,如往常般列席,偶尔提出一两句切中肯綮的建议。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惊涛骇浪从未停歇。
那份来自大唐的国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至整个乞儿国的权力阶层。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后宫。
一向与毛草灵维持着表面和睦的几位高位妃嫔,这几日请安时,言语间便多了几分试探。
“娘娘近日气色似乎有些倦怠,可是为国事操劳?”德妃捧着茶盏,语气关切,眼神却不时瞟向毛草灵,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端倪。
“是啊,听说大唐来了使者,想必是商议两国通商要事?娘娘母国来使,定然欣喜吧?”贤妃笑着接话,话里藏针。
毛草灵端着皇后应有的雍容姿态,唇角噙着一抹淡笑,不疾不徐地将话题引向了今春宫中份例绸缎的花色选择,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场言语机锋。然而,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泄露了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妃嫔们退下后,殿内恢复寂静。贴身宫女秋纹上前,低声禀报:“娘娘,奴婢听闻,这几日德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往几位宗室王爷府上跑得勤快了些。贤妃娘娘的母亲,也递了牌子进宫探望。”
毛草灵闭了闭眼,心中冷笑。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尚未做出决定,有些人便已开始蠢蠢欲动,盘算着她若离开后,那空出来的后位和随之而来的利益了。
“知道了。”她淡淡道,“盯紧便是,不必打草惊蛇。”
比起后宫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朝堂之上的暗流则更加汹涌。
这日小朝会,商议完几项日常政务后,礼亲王,耶律洪基一位年高德劭的皇叔,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陛下,老臣听闻,大唐遣使而来,言及十年前两国和亲之约。不知陛下与皇后娘娘,作何考量?”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所有大臣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御座上的耶律洪基,以及珠帘后端坐的毛草灵。
耶律洪基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皇叔消息灵通。确有此事。唐皇欲迎皇后回国,并许以国后夫人之位。”
他没有隐瞒,直接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国后夫人?位同副后!大唐这是下了血本啊!”
“皇后娘娘于我乞儿国有大功,岂能轻易放归?”
“可那是天朝上国的册封,若断然拒绝,岂非有损两国邦交?恐招致兵祸啊!”
毛草灵坐在帘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而来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担忧,有不舍,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她这个“异族人”离开,好让某些势力重新洗牌。
这时,丞相萧元朗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嘈杂:“陛下,老臣以为,此事断不可行!”
他转向珠帘方向,深深一揖:“皇后娘娘自入我乞儿国以来,贤德淑良,辅佐陛下,教化万民。推广新农具,使我乞儿国粮仓充盈;设立商市,引来四方客商,国库丰盈;更于数次天灾人祸中,献策献力,活人无数!娘娘之功,堪比开国贤后!娘娘之心,早已与我乞儿国血脉相连!岂能因唐皇一纸诏书,便弃我乞儿国万千臣民于不顾?若娘娘离去,恐寒了天下人之心!”
萧元朗是乞儿国老臣,德高望重,一番话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了众多大臣的附和。
“丞相所言极是!皇后娘娘不能走!”
“我等恳请娘娘留下!”
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一位掌管邦交礼仪的官员出列,面带忧色:“丞相大人拳拳之心,下官感同身受。然,大唐乃天朝上国,国力强盛,远非我乞儿国可比。若断然拒绝,惹怒唐皇,兴兵来犯,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岂非因小失大?且皇后娘娘本是唐女,思归故土,亦是人之常情……”
“荒谬!”一位武将忍不住喝道,“我乞儿国将士莫非是纸糊的?十年生聚,兵强马壮,何惧一战?!皇后娘娘早已是我乞儿国之母,何来唐女之说!”
“就是!娘娘若思故土,大可省亲,何必一去不回?”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以萧元朗和武将为首,坚决主张留下毛草灵,不惜一战;另一派则以部分文官和负责邦交的官员为主,担忧触怒大唐,引来祸事,主张应以邦交为重。
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下,气氛越来越激烈。
毛草灵坐在帘后,听着那些为了她去留而激烈辩论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到耶律洪基端坐龙椅,面色沉凝,并未立刻制止双方的争论,只是偶尔将目光投向珠帘,带着询问与安抚。
她知道,他在等。等她的态度,也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够了。”
清冷而平和的声音,透过珠帘传了出来,并不高昂,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珠帘之后。
毛草灵缓缓起身,并未走出珠帘,只是站在那里,身影在珠玉摇曳后显得有些朦胧,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本宫的去留,关乎国体,关乎两国邦交,更关乎陛下圣意与本宫自身心意。”她的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诸位臣工爱国之心,忧国之情,本宫感念。然,此事重大,非一时意气可决。”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殿中每一位大臣:“大唐使者尚在驿馆,陛下与本宫,自会慎重处置,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在此之前,望诸位各司其职,以国事为重,勿再为此事徒起纷争,动摇国本。”
她没有表明去留,但话语中的沉稳与决断,却让躁动的朝堂暂时平静了下来。她提醒了所有人,她不仅是争论的中心,更是这个国家拥有实权的女主人。
“皇后娘娘圣明!”萧元朗率先躬身。
“臣等遵旨。”其余大臣也纷纷附和,只是各自眼神闪烁,心思各异。
朝会散去,毛草灵回到凤仪宫,只觉得身心俱疲。比处理十件棘手的宫务还要累。
然而,真正让她心潮难平的,并非朝堂的纷争,也非后宫的心思,而是来自宫墙之外,那些最朴实无华的声音。
当日下午,她换上寻常宫装,仅带着秋纹和两名可靠的内侍,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悄然出了皇宫,想去看看她一手推动建立的、位于都城西市的“慈幼局”和“惠民药堂”。
马车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乞儿国都城的繁华景象映入眼帘。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行人脸上大多带着安居乐业的满足。这与她初来时,记忆中那个还有些粗犷、甚至带着些许荒凉的边陲小国都城,早已是天壤之别。
这里有她推行新政的汗水,有她与耶律洪基共同奋斗的足迹。
就在马车即将抵达西市时,前方似乎有些拥堵,隐约传来喧哗之声。
“怎么回事?”毛草灵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