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归途与来路(1 / 2)

夜凉如水,泼洒在乞儿国皇宫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清冷的银辉。

凤仪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殿内寂静无声。

毛草灵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外是熟悉的宫苑景致,层叠的殿宇飞檐,在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十年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回廊,甚至御花园中那几株她亲手移栽的、来自南方的花木,都已深深烙印在她的生命里。

她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宫女呈上的密信。信是封在蜡丸里送进来的,来自大唐,落款是她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那位在她“和亲”后便被皇帝寻由头赦免并重新启用、如今已官至礼部侍郎的毛大人。

信上的字迹工整而克制,一如她记忆中那位父亲总是带着疏离和算计的表情。字里行间,没有寻常父女的嘘寒问暖,只有冷静的分析与殷切的“期盼”。

信中说,大唐皇帝陛下感念她远嫁异域十年,为两国邦交做出的“牺牲”与“贡献”,如今十年之期将满,陛下圣心仁厚,不忍她继续流落在外,已决意迎她回国。不仅赦免她当年“罪臣之女”的身份,更将破格册封她为“国后夫人”,位同副后,享无限尊荣。信中详细描述了“国后夫人”的仪制、俸禄、以及将在长安为她修建的府邸如何奢华。字字句句,皆是泼天的富贵与衣锦还乡的诱惑。

“灵儿,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乞儿国虽好,终是蛮荒之地,岂能与天朝上国长安相比?陛下隆恩,毛氏一门之前程,皆系于你一身。望你慎思,速决。”

毛草灵缓缓将信纸折起,指尖冰凉。

十年之约。

这个词,像一道早已设定好的咒语,在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来自何方的时候,骤然响起,将她从乞儿国凤主的尊荣与忙碌中狠狠拉扯出来,逼她面对一个残酷的选择。

回国?回到那个她只停留了短短数日、记忆中只有混乱、恐惧和被贩卖经历的大唐?去做一个看似尊贵无比、实则被圈养在黄金牢笼里的“国后夫人”?

还是留下?留在这个她亲手参与建设,倾注了无数心血,有着深爱她的丈夫、依赖她的臣民、以及她视若己出的孩子们的乞儿国?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端起旁边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恭敬的请安声:“陛下。”

耶律洪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挥退了想要跟进来的内侍,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褪去了白日里威严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在看到窗边那个单薄的身影时,那疲惫化为了浓浓的担忧与温柔。

“灵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息?”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让他眉头微蹙,“手这样凉,可是身子不适?”他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毛草灵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突兀,连忙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睡不着,看看月亮。”

耶律洪基的手顿在半空,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强装笑颜的脸上,又扫过她紧紧攥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那里似乎捏着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将她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

“朕听说,今日有唐使抵达驿馆。”他声音低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是为了十年之约而来?”

毛草灵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撞进他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中。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是啊,他是一国之君,这等外交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将那份已经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信,递到了他面前。

耶律洪基接过信,就着烛光,一字一句地看完。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唯有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泛白。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纠缠不定。

良久,耶律洪基将信纸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没有看毛草灵,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国后夫人…位同副后…好大的手笔。”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压抑,“长安…确实繁华,非我乞儿国所能及。”

毛草灵的心猛地一沉,像是一脚踏空。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应该回去吗?因为大唐能给她更尊贵的名分,更奢华的生活?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十年夫妻,同甘共苦,在他心里,她就是这般贪慕虚荣、可以被轻易打动的人吗?

“陛下…”她声音哽咽,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耶律洪基却在这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痛楚、挣扎,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

“灵儿,”他打断她,声音沙哑,“告诉朕,你想回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