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苍老的女子点了点头,用一种母亲讲故事般的柔和语调继续说道,“我想,在大劫难之前,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巴别计划’—虽然当时的你们未必能够理解它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讲,‘巴别计划’可以被视为科幻小说作家弗诺·文奇在20世纪末所预言过的技术奇点:一旦被注射进使用者的颅腔之内,作为系统终端的智能纳米机械群就会系统地改造与接管一部分负责维持人类潜意识—甚至也包括某些特定的表层意识—的大脑皮层和神经触突,并在改造结束后自行组装为一个中微子信号收发器,从而实现个人与全球万维网,以及与其链接的一切自动化系统的有机结合。从理论上讲,通过巴别系统,每个接入系统的人都能直接以思维控制自动化系统,实时获取网络信息,利用网络资料库实现记忆的云储存,它甚至还能让使用者绕过语言的障碍,不经翻译而直接与他人交流—这是一种能让人类社会真正融为一体的伟大技术,一种可以彻底改造世界的技术。”一种奇特的表情渐渐出现在美狄亚的脸上,炽烈的憎恨与甜美的追忆这两种水火不容的情感共同交织成了一张扭曲的面具,但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未来的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想象,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曾经离伊甸园的大门如此之近,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光芒万丈的天国!”美狄亚激动地说。
“然后呢?”尽管听得一知半解,但徐青还是被对方声音中蕴含的情绪感染了。他下意识地扫视着这座已经多年无人涉足的废墟,试图想象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盛况—但他能记起的只有一片喧闹、亮丽的光与影。过去二十年的生活留下的烙印实在太深,早已将他孩提时代的记忆磨蚀殆尽。
美狄亚突然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某些令她感到不快的东西从脑子里赶出去,“最初的巴别系统原型是在2042年由年轻的艾琳·费雪博士发明的;2045年3月,联合国全体理事国签署了《波士顿协议》,决定共同组建巴别公司。为了防止这一技术被少数国家独占,也为了尽可能地扩大巴别系统的覆盖面积,十九个巴别网络基站被分别设置在位于全球不同位置的十五个国家中。在那之后,巴别系统的扩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在短短十年之内,超过二十八亿人—其中包括人类社会几乎全部知识精英—都接入了系统之中。当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潜藏在这种情况中的危险。毕竟,在十多年的运行中,巴别系统没有出现过任何真正严重的故障……”
“直到大劫难降临为止。”徐青缓缓说道。
“没错。”美狄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管我们目前尚不清楚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巴别系统的控制程序:它切断了每一个用户的链接,操纵组成巴别终端的纳米机器人群落将用户们变成了丧失交流能力的哑人然后又冒用这些使用者的权限接管了整个公共服务系统和几乎所有的自动化设备,并转而用它们对付那些它本该为之服务的人然后……不,在那之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几乎所有负责维持人类社会运转的人—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行政管理人员—都在不到一百毫秒的时间里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失去自持能力的人类文明就像在海滩上搁浅的鲸鱼,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压垮了自己,剩下的只有一片绝望蛮荒的灰烬。”女科学家摇了摇头“幸运的是,在灾难发生时,巴别系统尚未与大多数自动化生产设施连线,因此它不但无法继续生产,甚至也很难有效维护那些受它控制的自动化设备。过了这么多年,这些设备 大多数已经变成了废物,但我相信巴别系统仍然控制着相当数量的—”
一阵凌乱的枪声毫无预兆地从远处一片仓库中传来,打断了美狄亚剩下的话。紧接着,在更近的地方又爆发了另一轮密集的交火!
片刻之后,在人行道右侧不远的地方,一道摇摇欲坠的砖墙轰然倒地,掀起一大团褐色的尘埃,一小群人随即从坍塌的缺口中钻了出来—他们正是美狄亚刚才派出的搜索小队。
“各就各位,环形防御阵型!”美狄亚以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矫健姿势从装甲车上一跃而下,驾轻就熟地朝着聚在身边的几位指挥官比画了一个手势。片刻之后,队伍中的几辆装甲车就开动起来,围绕着马路中央组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环形,步兵们则迅速用空燃料桶和装着粮食的麻袋在车辆间的空隙中搭起了简易工事,像保护幼崽的野牛群一样把拉里的骡队和装有补给品的大车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几门轻型迫击炮和其他曲射火器则被部署在了二者之间。与此同时,两支十人小队迅速接近正在撤退的侦察兵,掩护他们退向刚刚组成的环阵。
就在最后一位伤员撤进环阵的同时,几个令人不安的黑影隐约浮现在了那团烟尘之中。接着,仿佛被某个不知名的邪恶神灵注入了生命一般,周遭建筑物旁的阴影也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越来越多的影子像变戏法一样从不知名的黑暗角落里纷纷冒出,以千奇百怪的运动方式来到了阳光之下。
这些由金属与塑料构成的怪物,看上去就像一群从萨尔瓦多·达利(1)、玛丽·雪莱(2)和安布罗斯·比尔斯(3)最为癫狂的想象中走出的梦魇:几台装有履带的大家伙显然曾经是人畜无害的装卸机器人,但现在它们的多功能机械臂却已经被换成了骇人的圆锯与成排的榴弹发射器;一群仿真类人机器人仍然保留着友善的硅胶脸庞,但却像螃蟹一样用十多只从背部伸出的机械足仰面爬动着;一些似乎曾是餐厅服务机器人的东西像印度教的怪异神灵般杀气腾腾地舞动着一对对装有奇形怪状的武器的机械臂,临时安装的光学传感器像龙虾的眼睛一样突兀地支棱在躯体上方;另一些会飞的东西看上去很像徐青小时候玩过的飞行玩具,但当他举起望远镜时,却发现这些“玩具”的塑料旋翼下挂满了一块块像年糕一样的淡黄色物体—不过,即使去掉连在上面的导线和起爆器,这些东西也肯定不适合食用。
片刻之后,这支远道而来的人类小部队部署在环阵边缘的反器材狙击步枪率先发出怒吼,安装在大车上的榴弹发射器很快也加入这场合奏。几个诡异可怖的身影在高爆弹头炸药爆炸的火光中倒了下去,炸碎的零件像雨点一样四处散落,但这点儿火力看上去更像是投向潮水的几颗石子,甚至连一星半点儿涟漪都没能激起。很快,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芒的海洋就布满了徐青的视野相比之下,他们的环阵看上去就像是汹涌潮水中的一块小小礁石随时都有可能被迎面而来的浪涛吞没。
徐青感觉到了恐惧—这是存在于人类基因深处的、对怀有恶意的异类的根深蒂固的恐惧,是对那些出没在黑夜中的异类的恐惧,是早在文明曙光初现之前就深埋在每个人的潜意识最深处的恐惧。现在,他们虽然站在阳光之下,但却又一次面对这种可怕的蒙昧长夜,面对着怀着纯粹恶意而来的对手。
在构成环阵的临时工事之后,越来越多最近才宣誓入伍的志愿者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情绪。与徐青一同待在一挺重机枪后的女孩的脸色变得像石灰一样惨白,瘦弱的她喉咙不断颤动着,似乎随时可能呕吐。但最终,老兵们的镇定起到的表率作用让这种恐惧感在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停止了增长。所有人都端起武器,将手指伸进扳机护圈,以一种近乎盲目的无畏面对着这道汹涌而来的潮水。
“就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在机枪的怒吼夺去他的听力前,徐青听到美狄亚自言自语道。她的声音中仍旧饱含着可怕的憎恨与愤怒,但却多出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就像漂浮在沸油上的冰块,“好了,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