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裴又梦见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翱翔、格斗、坠落,然后跌入深渊,一片火海。烈焰吞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烧尽,剧痛和恐惧撕裂了眼前的一切,侵蚀残存的意识,将她慢慢拉入永恒的沉渊—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直到某个阴沉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月……子月……”

那是在呼唤谁?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亲切,这个动人的名字,它究竟属于谁?

“子月……子月……”

想起了什么—是的,忽然之间,薛裴想起了什么!

那难道不正是自己的名字吗?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扭曲的梦境中惊醒,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压抑凝重的黑暗扑面而来。

床的另一边,法玛斯睡得正香,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薛裴的本名,但刚才分明是有什么人在……

等等。

薛裴起身,侧耳倾听。

“呲!呲!”

屋外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低鸣,但那绝不会是人类的声音。带着一丝忐忑,薛裴小心地揭开被角,轻轻走下床,摸索着推开木窗。

“呲呲!呲呲!”

不寒而栗!

她太熟悉了,这个声音—那是红脸联络同伴时的信号,是灾厄降临的警告,是血战拉开帷幕的号角,是哭泣与哀号的前奏。

薛裴连忙抓起架在床边的伞兵枪,稍稍理了一下身上的套裙便跳出窗户,冲到户外。

群星闪耀,夜空如湖水般清澈安静,一轮明月就像挂在头顶的探灯,将苍茫的大地照得透亮。只是现在,薛裴对再美的景色也无心留恋—刚才那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木屋旁边,但薛裴急匆匆出门绕了一整圈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倒是撞见了两个提着猎枪的哨兵。

看他们紧张的神色,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你们听到了吗?”

虽然互不相识,但猎人所共有的直觉让三人不需要太多语言也能够互相理解。

“是啊,”一个哨兵点点头道,“就在附近。”

“在村里。”另一人补充道,“刚刚还能听见的。”

确实,鸣叫声在薛裴出屋后就没再响起,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幻听,但眼前的两个哨兵,至少证明了她刚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

“你顺着路去左边!”薛裴伸手命令道,“你去前边搜,围墙上边有人吗?”

“有的,有人站岗。”

“很好,尽量占领制高点,确保自己身后有一条十五米长的退路……喂,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啊!”

薛裴仿佛又回到了卡奥斯城“恶魔猎手”的队伍之中,驾轻就熟地下达着命令,而这两个哨兵虽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被她的态度与气魄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听从。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薛裴轻轻捏了捏十字耳饰,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就在她准备迈开步子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少女柔弱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薛裴转过身,看到睡眼惺忪的纱娜,她散着头发,穿着单薄的内衣,站在屋口,双臂怀抱,在凄厉的夜风中显得如此楚楚可怜。

一瞬间,薛裴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没什么……”薛裴摸了摸女孩的额头,轻声细语道,“回屋睡吧,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在我过来找你前,都别出门,好吗?”

冥冥之中,薛裴预感这将是一次非常漫长的分别—今夜将会有一场恶战,真正的恶战。

刚把纱娜哄回木屋,一个哨兵的尖叫便从围墙边传来:

“快看!那边!我的天!那是什么!”

整个村庄上空都被这恐怖的哀号所笼罩,让每个听者都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薛裴铆足力气,没几步就冲到围墙脚下,虽然穿着有些粗笨的长裙,但她轻轻一跃便跳上两三米高的脚手架,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她呆住了,眼前的景象让薛裴一时失语。

在麦田的边缘,趴着三只棕色的红脸,虽然称不上是庞然大物,但依薛裴的经验,那绝对是三只族领级别的雄性红脸。它们虎背熊腰,体长足有三米,雪白的骨甲反射着幽幽月光,仅仅是趴着不动,这些怪物就让人觉得胆寒不已。

是勇士,而且是三头勇士—虽然难以置信,但薛裴还是设法让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这场面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微笑着对身边的哨兵道,“你可有个好故事说给你儿子听了。”

话音未落,三只红脸同时仰喉,发出齐声嘶鸣。仿佛厉鬼般的声音回**在四周,树林里更是传来无数回应,薛裴立即意识到至少有一个族群的红脸已将巴布里托尔团团围住。

她本能地举起武器,瞄准中间的那头勇士。它距离围墙两三百米,且不论八毫米口径的子弹是否能有效击穿对方的骨甲光是手里这支连膛线都磨烂的伞兵枪能不能打中它都是个问题。

怎么会这样?薛裴越来越不能理解眼下的状况: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才杀死了一只白毛“公主”,一只即便在最大的族群里也可以傲视天下的领袖,而现在,又有三只族领级的红脸出现在面前。

这只有两种可能,薛裴心想:第一,这些怪物同属于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族群,大到足以为此写上一整篇论文,进而改写现在关于红脸社会性行为的基本理论;第二,它们来自多个不同族群,由于某个机缘—比如“公主”的死,而暂时统一在一起。

一个可怕的假设!这些今晚还被薛裴视为“动物”的生灵,竟然团结了起来,组成了一支规模空前的血肉之军,围攻起人类的永久性居住地。

“我们要干什么?”身边哨兵的提问打断了薛裴的思绪,她瞧了他一眼,这人端着双筒猎枪,正不住地瑟瑟发抖,显然是被眼前的阵势给吓傻了。

“站好你的岗,”薛裴平静地道,“拯救世界不关你的事。”

就这样对峙了二三分钟,又有几位哨兵翻上了墙头,与薛裴并肩而立,组成一道防线。三只勇士仿佛注意到了对面人数上的变化,终于有了行动—它们陆续站了起来,双腿直立,前肢微倾,露出银光闪闪的利爪。

它们的体形比薛裴刚开始估计的还要大,仿佛中古骑士头盔般的厚实骨甲覆着整个面门,连眼睛所在的部分都被挤成了一条细缝,至于胸口的骨甲,更是沉重得好像就要掉下来一样。在慢慢靠近了之后,薛裴发现这三头红脸的身体正面竟完全被灰白色的骨甲所覆盖,甚至连最薄弱的腹部都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

那不是普通的勇士!

“烈勇士?”薛裴见过很多值得惊讶的场面,但她今夜还是觉得自己真正开了眼界,“三只烈勇士?为什么?”她茫然地微微摇着头,“怎么可能呢?”

无论是询问资深猎人还是生物学家,他们都会告诉你遇到烈勇士后该采取的对策:撒开腿跑。如果你的速度够快,兴许能捡回一命。只有极品的傻瓜才会试图与这些怪物中的怪物面对面,因为它们不只代表了自己的恐怖力量—更意味着一个三十头以上的大型族群在周围虎视眈眈。

大地开始战栗,当这些烈勇士拔腿狂奔的时候,恐怖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一整个骑兵团在向这边冲锋。薛裴太了解它们的这种撒手锏—在东京丛林,她曾被一头烈勇士迎面撞中—那简直是粉身碎骨的回忆,若不是自己“骨骼惊奇”,百分之两百已经被埋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丘上了。

“开火!”薛裴举起枪大声命令道,“打他们的眼睛!”

她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命令,却别无他法。

三只烈勇士低着头,弓着背,像百米冲刺中的短跑选手般迈着大步。它们迎着稀疏的弹线迅速逼近,势不可当,所经之处,无不尘土飞扬,草屑横飞。偶尔有几发子弹击中它们身上的骨甲,只发出响亮的“铛铛”声,丝毫没有减缓这些怪物前进的脚步。

它们是直接冲着墙来的!

在薛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烈勇士们在最后二十米突然发力,像三道闪电,眨眼间便冲到眼前,它们拔地飞跃,重重地撞在木墙上,摇撼着整个墙面,脚手架上的哨兵依靠蹲伏才勉强保持住体位。

墙体开始松动,在那紧密相连的原木之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纹中间那头烈勇士似乎是姿势出了点问题,头先触墙,把自己给撞晕了,半跪半靠在墙边,不知是死是活。另外两头则摇晃了两下返身跑出几步,慢慢转过身,看样子是准备再撞一次,弹头在它们身上擦出朵朵金花,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就好像射来的不是混着火药味的钢铁,而是柔柔细雪。

能让身为族领的烈勇士这么冲动,以至于孤注一掷、不顾后果地发动袭击—这是多大的怨恨啊?薛裴从没有见过被激怒到如此地步的红脸,更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激怒了它们。

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明确—

如果这三头烈勇士不选择退却,它们只有死路一条。身为职业怪物猎人的薛裴,根本就没有考虑“有没有可能同时杀死三只烈勇士”这样的问题,她考虑的是身后的村庄,是满满一个村庄的无辜村民。

弹药、体力、电池都已经所剩无几,看似坚固的防御围墙即将被击溃,她手头上也没有任何可以对付烈勇士的重型武器—面对这前所未有的困境,薛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望了眼璀璨的星空:

“好一个慷慨赴义的夜晚呢……”

她自嘲似的苦笑一声,旋即轻盈地越过围墙边沿,跳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晕厥的那只红脸背后,还不等起身,她便将枪口指向脚下,扣动扳机。

子弹避开了厚重的正面骨甲,从后脖处灌入,直接命中脑部这头烈勇士抽搐了一下,连声哼哼都没有就不再动弹了。

在哨兵惊讶的注视下,带着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薛裴缓缓起身,向左右歪了歪脖子。“还有两只哦……”她淡淡地自言自语道,“一起上还是单挑?”

其中一头烈勇士改变了注意的方向,慢悠悠地转向薛裴,而它的同伴依旧死死盯着木墙,丝毫不为眼前的女猎手所动。

没有任何征兆,两头壮硕的红脸同时发起冲锋!虽然目标各不相同,但它们的姿势却惊人相似—“肩膀!肩膀!”薛裴不住地提醒自己注意对手上半身的细微动作,这些烈勇士在击中猎物前的刹那,会突然把肩膀顶在身前,用肩头上菱形的角状骨甲给目标造成巨大伤害。通常情况下,筋骨皮肉会被完全撕裂,即便对方是一头烈勇士,也很难在这样的一击下全身而退。薛裴明白,以自己的体质,正面抵抗无疑死路一条,就算只是擦着碰着也可能遭受重创。

一声低嚎!已经冲到跟前的那头烈勇士突然扭动左臂,低垂额头,用肩头巨大的骨甲指向薛裴!这看似千钧一发的瞬间却早已在猎人的意料之中。

“到底只是动物而已!”薛裴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动作,原地起跳,跃起四五米高,刚好避开了埋头猛冲的烈勇士,然后准确地落在它背后,双腿分立,踏在两块外露的肩胛骨之间。

压枪抵射!

红脸猛地扭动腰肢,子弹擦过天灵盖上的骨甲,直直地打进地里,它挥舞着巨爪想要把背上的异物抓住,薛裴忙侧身躲闪,顺着脊骨上的凸起滑到地面,就地翻滚一圈后半蹲着抬枪射击。

没有一发子弹穿过皮毛,深入体肤,而是全部被它背部密实的骨甲挡在身外。这头烈勇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慢悠悠、非常迟钝地转过头,在薛裴正打算瞄准眼睛射击的刹那,它突然“嗷呜”一声挥臂猛击,速度之快有如惊雷,若不是薛裴本能地后仰倒地,脑袋肯定被当场拍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