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视线受到面部骨甲的阻碍,红脸并没有看到身下的薛裴,直到枪声在腹部响起的时候,剧痛才让它反应了过来。它显然是被激怒了,哀号着双掌拍地,薛裴一个鲤鱼打挺儿,从怪物的**钻了出去,返身顶着它柔软的屁股扣下了扳机。
弹药耗尽!
薛裴稍一愣神,便横枪猛刺,将黑色刺刀生生扎入红脸的后腰。怪物疼得长嚎了一声,它弯起了脊背,拱起了胸口,昂起了头,双臂朝后一阵胡乱抓挠。
机会!—薛裴看准了这个时机,松开步枪,左脚踏地,右脚踩着枪托,一跃而起,在翻过烈勇士头顶的刹那,转身把手里的猎刀刺进它外露的喉管。这个体操般的复杂动作让薛裴失去了平衡,头朝下跌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躲开红脸垂死前的最后几下挣扎。
她知道眼前的怪物虽然还在喘气、还在张牙舞爪、还在缓缓挪动着脚步,但已经失去了威胁,再过半分钟,它就会变得非常安静—并且永远不再醒来。
“拿下赛点!”薛裴自言自语着转过身,对跪在地上的它失去了兴趣,寻找起最后一头烈勇士的身影—短暂但激烈的战斗让她完全无法顾及周遭的环境,更别说分散精力去关注一个只对墙感兴趣的对手了。
谁料,它近在咫尺。
断裂的木料散落了一地,墙上的口子令人触目惊心,大到足够通过一辆小型货车—那家伙显然是直接撞穿了它,冲进村中。
稍微过了几秒,枪声、吼声、人类的惊叫声便在木墙后面此起彼伏,薛裴看了看空****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木墙上歇斯底里的哨兵—和他们手里的双筒猎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传说要成真了啊,薛裴,”她一边微笑着自言自语,一边迈开步子,纵身跃过木墙上的破洞,“赤手空拳打勇士……还是一次三只。”
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小村中央,就在水井旁边—哨兵或是村民,这不是重点,倒下的无论是谁,都是与这场屠杀本无关系的旁观者,换句话说,都是薛裴失算之下的无辜牺牲品。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焦急—几乎失去理智,她循着声响穿过大半个村庄,只是想着赶快找到那头烈勇士,却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如何打败它。
不知是在逃避薛裴,还是在追逐什么目标,最后的这头红脸在村里胡乱地打着转儿,漫无目的,也没有刻意摧毁每一个见到的房屋和人类,除了两三个倒霉的挡路哨兵,其他人都只是躲在家里大呼小叫,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样子。薛裴没有时间安抚每一个受惊的村民,甚至没有时间呵斥那些出来看“热闹”的傻瓜,她屏住呼吸,猫着腰,像鬼魅般在村舍之间穿行,越来越接近今晚、也许是这辈子最难应付的一只猎物。
突然,她听到了枪声,而且是非常熟悉的枪声—那正是自己的手枪!是自己丢给法玛斯的那把连型号都报不出来的山寨手枪!
“法玛斯!”薛裴大叫着冲出阴影,暴露在月光之下,左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柄大斧的模样,两边的利刃撕破套裙的袖口,发出乌黑的寒光。
果然是他。
一个满脸窝囊相的长发小白脸,正拿着手枪,朝一只足够歼灭整个村庄的烈勇士—虽然只是后背,奋力地射击。
顾不上感慨,薛裴两三步就跳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法玛斯的背:“你疯了啊?出来送死吗?”
法玛斯回过头,颤巍巍地苦笑道:“我其实只是想上厕所……”
“纱娜呢?她还待在屋里吗?”
法玛斯的脸色突然就变得非常难看,像是用了很大力气似的慢慢地指着前方那只正半蹲在地上的烈勇士:“我希望不是……”
一堆废墟。
在它的脚下,散着一大片瓦砾,尽是些看上去像断裂原木模样的东西,而在红脸面前摇摇欲坠的,也是专属于木质建筑结构的残垣断壁。
整个村子里只有一间真正的“木屋”—纱娜的家。
“不……”薛裴大喊了一声,“不要啊……”
烈勇士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充满怨恨的敌意,慢慢地侧过脸继而转过整个身体。它松开巨爪,无数小小的杏黄色木珠从爪心坠落,散在木屋的废墟之上。
薛裴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看了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念珠,又瞧了瞧红脸,难以名状的愤怒在胸口激**,无法言表的悲伤让视线都有些模糊—这种久违的痛苦让薛裴再也按捺不住。
她捏紧了双拳,像野兽般号叫着,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冲了上去。烈勇士不退不缩,迎着薛裴袭来的方向迅速奔跑,像一辆大卡车般冲向她。
脚尖轻点,薛裴在距离红脸还有四五米的位置高高跃起,在半空中闪身避开红脸的挥击,利用旋转的力量甩出左手,划出一道黑色的长鞭,抽向对方的脖根。
直接命中!灰色毛皮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割痕,一溜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胸口的骨甲上沿。
它左右摇晃了两下,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想要寻找薛裴的位置。
而薛裴早已落在它的身后,将左手化为一把尖锐的长枪。她对准它背上骨甲上的细小间隙,用尽全力刺了进去。枪头扎进了皮肤,深深嵌在红脸紧绷的肌肉之中。这只烈勇士显然久经战阵,既没吼叫也不害怕,而是用最简单快捷的动作发动反击—转身挥掌。
薛裴抽回的左手还来不及变成盾形,只是胡乱地缩成了一团便被拿来格挡。
雄性红脸的力量大约是雌性的一点五倍—薛裴在被轰飞的刹那才想起这个常识,她离地两三米高,重重地撞在一座小屋的木门上,把本来就不甚坚固的门板撞了个稀烂,在屋子里滚了两圈,摔在墙上才停了下来。
愤怒让她完全忽视了冲击所带来的眩晕感和疼痛,薛裴几乎是在半秒之内又重新跳起,冲出屋子,与烈勇士直面。
她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只是凭借本能及经验,与月色下的庞然大物搏杀。
烈勇士浑身披甲,暴露在外的皮肤不到百分之二十,对于熟练的猎手来说,猎物只要在关键部位有一个缺口,便足以结束战斗。但这头红脸显然明白应该如何保护自己,它的动作虽然比之前的“公主”要迟钝笨拙许多,却很小心地变换着角度,总是以最坚固的骨甲面对薛裴,即使对方处于视野的死角,也本能地调整姿势,尽量把背后和身体两侧的弱点隐藏起来。
在开头的几轮强攻未能得手之后,薛裴渐渐平静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稍作思索。
突然,刺耳的枪声在四下响起,密集的弹雨自身边呼啸而过,打在烈勇士的后背及腿上。这不是猎枪能发出的声响—薛裴扭头一瞥,三个男性村民正端着突击步枪朝这边射击。
子弹无法穿透烈勇士的骨甲,但确实让红脸疲于防备。它捂着面门向村口的方向缓步移动,同时还“呜呜”地低鸣着,像是准备逃跑的样子。
不能放过它—绝对不能放过它!
“枪!”薛裴冲端着步枪的村民喝道,“步枪!给我一把!”
两个村民都无动于衷,甚至可以说是在用与看待红脸无异的警惕目光瞧着她。薛裴看了一眼自己长枪般的左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红脸开始加速,四肢着地,一个转向就埋身进低矮的村屋之中。看来它还不打算走,起码不打算现在就走。
它到底在寻找什么?带着这个疑惑,薛裴纵身跳上一间仓库的屋顶,登高望远,刚好看到烈勇士拱起的背—它绕了个圈子又回到纱娜所在的木屋前方。薛裴在屋檐间纵身飞跃,没两步就赶上了它。
长枪化为重锤,薛裴抡圆了左臂砸向烈勇士的脑袋,在“咚的一声巨响之后,那怪物终于像是被打得眼冒金星,四肢都有些失去平衡的样子。在落地的刹那,薛裴的左手又变成一柄大斧用尽全身力气,朝烈勇士后脚跟上的肌腱处斩去。
可惜,微微偏了一点儿,刃口重重地砍在它小腿的骨甲上瞬间便扭曲变形,向内凹进一大块。薛裴惊讶地意识到,身体的能耗刚刚到达极限,纳米构造体再也不能支撑起足够强度的稳定形态了。
无法活动—薛裴定在原地,大半个身体像冻住了似的,尤其是左手,完全没了知觉,连动根手指都做不到。失去电力的支撑双腿也立即瘫软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只有右臂还在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像摊烂肉似的躺下。
能量脊椎上最后一节备用电源开始预热,它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行走和奔跑,而且还不是马上就能正常投入运转。
很明显,薛裴等不到再站起来的那个时刻了—
烈勇士感觉到了脚踝处遭到的重击,四肢交替着缓缓转身,它与这个女人认真地对视了几秒,然后抬起左前肢,利爪出掌,举过头顶。
薛裴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种杂糅着遗憾和悔恨的失败让她心有不甘,却没有任何办法从面前的困局中解脱。
“好吧……”跪在地上的骄傲猎手昂起头—这恐怕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动作,恶狠狠地笑道,“等化了鬼,我再找你算账。”
奇怪的是,这只烈勇士慢慢地把爪子放了下来。它挺起胸膛,用两条后肢支撑身体,左右环顾了两下。清晰而凄厉的嚎叫撕破夜空,在村庄上空萦绕,和之前听到的纷繁杂乱的红脸吼声不同,这个嗓音显然是由单独的个体发出的。
像是为了应和同伴,烈勇士也仰头长嚎,一远一近两个声音混在一起,结合成一曲震人肺腑的交响。村民的枪声打断了这头怪物的陶醉,不知为何,它突然就变得战意全无,撅起屁股,拔起腿,用红脸典型的撤退姿态往来时的方向逃跑,也不管追赶它的人手里拿着步枪还是火把,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没一会儿就钻过围墙上的破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喧嚣渐渐淡去,四周只剩下若隐若现的抽泣和哀鸣,暂时脱离了红脸的威迫,心有余悸的村民们,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只“怪物”身上。他们慢慢地向薛裴所在的位置聚拢,把跪在地上喘息的女孩围在中间,但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到五米之内。
没有抱怨,也没有咒骂,但薛裴从这些村民的眼神中看到了刻骨铭心的敌意。她无可争辩,乌兰的预言成了现实—而且报应来得飞快,破灭的风暴席卷了整个村庄,留下了满地尸骸和片片瓦砾。
“纱娜!”薛裴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个刚刚让她几乎失去理智的名字。
她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备用电源的警告在脑海里不住地回响:“电量不足,任何激烈动作都可能导致自动关闭”,但薛裴没有理会,她摇摇晃晃地朝正前方木屋的废墟一步一挪。法玛斯虽然跟在身后,却迟迟不敢向前—出于直觉,他觉得此时的薛裴根本无从接近。
在屋前等着她的,是瘫坐在地上、死死攥着眼镜的雪梨。薛裴知道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知道她那张茫然而哀伤的脸意味着什么。
“纱娜呢?”已经预料到结局的薛裴,还是冷冷地开了口“她还……”
医生把头别到一边,沉默不语。在巴布里托尔,雪梨经历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但这一次,她没能把苦涩的泪藏在心间,任由它一滴一滴滑落。
薛裴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在几分钟前,她超越了自身极限,用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与三头烈勇士级红脸鏖战,做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怪物猎人可以做到的事。她刚刚用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证明了一个事实—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猎手,当之无愧。
但她一点也不高兴。
强烈的挫败感让薛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以薛裴为名的这辈子,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痛的失败。这不仅仅是没能保护无辜者的自责,更是对自己判断力和经验的质疑。
为什么?这些红脸,这些野兽,这些智力只相当于两岁半婴儿的……畜生,会懂得报复?会采取如此极端、连性命都豁上的行动?它们难道也有感情?也会明白什么是恨?如果是,那又是什么引起了这不可化解、非要你死我活的恨呢?
是“公主”吗?
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与其说是出于理性的思考,此时的薛裴更不愿承认是自己的过失造成了眼前的惨剧,不愿相信因为自己的一番好意,而给如此之多的无辜生灵带来灭顶之灾。
不知何时,乌兰村长已经站到了她身边。在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悲伤,平静得令人费解—那模样就像早已料到了世界末日的先知,淡定而安详。
“看啊,猎人,”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此时都宛若刺刀般锐利尖刻,“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安全’?”
周遭的村民虽然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表情已然是无言的诅咒。薛裴感觉到自己正被难以名状的仇恨与愤怒所包围—在这个破败的小村子里,在这个绿海深处最后的人类聚集地里,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她只有离开,承认失败,然后永远永远不再回来,再也不接触和绿海有关的一切,把巴布里托尔的记忆化作无数伤痛中的一个小小片段,掩埋在灵魂深处。
在一片残骸之中,薛裴看到了自己的背包,她默默地弯下腰,伸手去抓背包的肩带,却在无意中看到了纱娜的手—被压在一大片木板的下方,动也不动。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赶忙上前去抓住那只伸出的小手,却马上就为自己的冲动而感到万分后悔—
那只手早已脱离了躯干,仅仅是轻轻一拎,就被抬了起来,薛裴刚一松开手,它又“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捂住嘴,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朝后接连退了两步。
强装出来的自信与倔强轰然倒塌,薛裴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悔愤,像野兽般仰天长啸,而陪伴着她的,只有一整个村庄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