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得找一个体面的词汇来形容村长的家,那就是“朴素”。
两间陋室,破旧残缺的桌椅,简单到极致的陈设,全家唯一的电器就是挂在屋檐上的灯泡,而且看样子也好久没有使用过了—不过这至少说明,无论是用了沼气还是太阳能,这个小村子曾经是有电的,说不定现在还有。
让薛裴不解的还不只是村长家里的窘迫,他的亲属关系也着实令人生奇:没有一个人。是的,除了看上去差不多快六十岁的村长本人外,他的家里竟然就再无他人了。
现在在宽桌前落席而坐的就只有薛裴和医生、村长三人,望着阴沉沉的屋子,总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我在巴布里托尔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乌兰冷冷地道,“遇见过许许多多有才华的外乡客,”他指了指身边的医师,“比如说雪梨小姐。我得承认,这个村子能坚持到今天,这些人功不可没。但他们毕竟是外乡人,他们对巴布里托尔的情况一知半解,却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以为我们愚昧、野蛮、落后,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所以总想着能用他们的力量来拯救这里,拯救这个村子。”
“老爷爷,我可没说要救谁啊,”薛裴摊开双手道,“只是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我觉得我可以帮你们解决一点点迫在眉睫的麻烦。”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乌兰顿了顿,“我也知道你是谁是做什么的,但我还是恳请你离开,因为你并不了解自己在与什么样的敌人对抗。”
“你指那些红脸?”薛裴颇不屑地笑道,“从西伯利亚到洛基山我还真没有遇到过对付不了的畜生。”
“是啊,你对付得了,那我们呢?”乌兰摇摇头,“你们这些猎手都是一个样,在这里耀武扬威一阵,打几张好看的红脸皮毛做战利品,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不出两天,那些你所谓的‘畜生就又会卷土重来,情况不见半点好转。”
薛裴皱了一下眉:“等等,你说的这个‘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了?”乌兰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所了解的红脸,绝不会在一个有同类被猎杀的地方久留更别说是去而复返了。”薛裴顿了一下,“这是常识,我想其他的怪物猎人也一定是基于此种判断才会离开。”
“很遗憾,你们的常识在这里行不通,它们在这附近骚扰我们好几年了,但至少还没有伤过什么人。”老人叹了口气,“大概是六七个月前的样子,我记得那天特别凉特别阴沉。红脸在果园杀了两个大人,伤了四个,他们当时在劳作,几只直立行走的大家伙突然出现,毫无预兆,袭击结束后又立即消失,也没有带走尸体。”
“这不可能,”薛裴显然是有些怀疑,“我从没听说过红脸会……”
“我可以做证,薛裴小姐。”雪梨插话道,“那天应该是二一二九年的十二月五日,我来这里刚好两个月。”
薛裴盯着医师,打量了几秒:“你当时也在?”
“嗯,还验了尸,虽然那不是我的专业……”
“你能确定是红脸所为?”
“嘿!小姑娘!”乌兰似乎有些生气了,“你是在怀疑我的村民的判断吗?我们每天都生活在那些怪物的威胁之下,难道还分不出它们的模样?”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薛裴连忙摇摇头,虽然她就是这个意思。
“根据我的学识,”医师继续道,“那一定是某种猛兽的杰作,而方圆一千公里以内,恐怕真的只有红脸才能制造出那种伤口。”
“然后来了一个自称是CJ的怪物猎人,”乌兰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知道他从哪个多嘴的旅行者那里听说了巴布里托尔的事,就带着一队人专程过来捕杀红脸。”
薛裴欲言又止,微微点头示意对方继续—从村长的语态判断,这个时候如果说出CJ是自己的老朋友,一定会带来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他们在村外驻扎了一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发现,然后深入丛林,随便杀了几个红脸,剥了它们的皮,带着它们的骨架就离开了。”乌兰苦笑一声,“你知道这些猎人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吗?他们说‘不用感谢’。后来……”
“后来?”
老人有些激动地朝屋门的方向挥了挥手,“后来就是你看到的围墙!能想象吗?三米高的红脸在村子里大摇大摆的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能想象吗?如果不修围墙,我们恐怕连一天也不敢再待下去……”他稍稍平静了一点,“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怪物猎人,我也听雪梨说了,你曾经赤手空拳杀死了三头勇士,我相信你的能力,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有能耐……可是……”他沮丧地摇摇头,“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害怕红脸,害怕它们袭击,更害怕它们报复,如果不是你们这些猎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儿逞能,莫兰也不会死,阿隆的兄弟也不会死,还有纱娜的父母……”他突然打住,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所以,我以村长的身份恳请你,薛裴,不要插手这里的事情,不要去主动招惹红脸,而除此以外……”他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巴布里托尔欢迎你,当然,还有你的朋友。”
薛裴尴尬地以笑回应。她回想起白叶的委托,忽然觉得这笔酬金可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赚—是的,事有蹊跷,薛裴的本能告诉自己,在巴布里托尔,红脸的袭人事件比以往的类似情况要复杂得多。
不过,薛裴找到了突破口。
“医生,等等!”刚走出村长家的大门,薛裴便轻声唤住雪梨“在来路上我被腐萤蛰了一口,不知您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雪梨侧过脸,瞄了一眼薛裴,继而转过身,淡淡地笑道:“当然乐意效劳,不过我听说‘不老的薛裴’可从来不会受伤。”
“只是无聊的传说而已,”薛裴笑着耸耸肩,然后捋起右手的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上面的确有一个像是蚊虫叮咬过的红色印记,“事实上,我不带花露水就不敢出远门。”
雪梨的“诊所”—如果那能被称为“诊所”的话,位于村庄的正中央,是一间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砖砌平房,外面刷着灰蒙蒙的水泥,只在门口挂了个招牌似的东西,写着薛裴看不懂的文字。
让薛裴感到惊奇的是,屋子里竟然有一扇屏风,虽然不是医院里用的那种标准白色屏风,但多少给了人一点点“正规”的感觉。屏风后面是一张病榻,被单洗得雪白,糊着浅绿色壁纸的砖墙紧紧挨着床铺,一扇看上去应该是向内开的金属门就立在床脚边,刚好够一个人进出。
薛裴指了指金属门:“那后面是什么?”
“哦,储藏室,放些药啊、杂物之类的,”雪梨笑道,“这房子原本是村里的工具仓库,我来之后才改造成医院。”她顿了顿,“现在也是我的家,这床其实是我睡的,还从没躺过别人呢。”
说着,这位女医师便在屏风前的桌边落座,然后伸手示意薛裴坐到对面。桌面满是裂纹但非常整洁—能看得出来,虽然条件艰苦,但雪梨平时一定极爱干净,对医生来说,这绝对是个好习惯。
诊所里的设备非常简陋,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雪梨端起胳膊,粗粗地看了一下伤口,便抬头问道:
“你对蚊虫叮咬过敏吗?”
“那要看是什么蚊虫了。”
雪梨拍拍薛裴的手,笑着说道:“没事,你完全没有问题,这只腐萤不是有毒的品种。”
“难道不需要开点什么药水吗?”
“哈哈……”雪梨不紧不慢地道,“你是说抗生素之类的对吧?如果我们是在新奥尔良或者卡奥斯城,我当然会开点药给你,不过在巴布里托尔,”她耸耸肩,“我只能说抱歉,如果痒的话,我建议你挠挠。”
“医生……”
“叫我雪梨就行了,在这儿大家都这么叫我。”
“好的,雪梨……”薛裴抹了一下发梢,“你说你是美国人?”
医生摘下眼镜,露出淡淡的笑颜:“你看呢?”
“据我了解,即使是在美国,也有被核弹夷平过的重建区,也有因为生态兵器而变成丛林的城市……”
“是啊,还不少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到绿海来?”
“嗯……”雪梨靠在椅子上,肩膀放松,好像是思考了几秒的样子,“因为一些私人原因吧……我想要换个环境。”
薛裴对别人的私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从功利的角度说,刚才的问题只是为了找个话题而已。
“上次去美国时,我被一头烈勇士迎面撞中,”薛裴顿了顿,“大概是四年前。”
“哈哈,那一定很痛。”
“对,脊椎断成了四截,够死好几次了,”薛裴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对美国一直没什么好感,也就再没去过。”
“我二一二九年离开旧金山的时候,美国西海岸已经看不到红脸了,随着二次移民的推进,用不了多久,红脸就会从北美消失吧?”雪梨有些忧伤地道,“然后是全世界,这种匆匆出现的怪物很快就会莫名其妙地从地球上消失。”
薛裴微微点点头。现在普通民众对待红脸的主流观点分为两种:第一,认为它们会消灭人类;第二,认为人类会消灭它们—非此即彼,不共戴天。而身为专业的猎手,薛裴肯定不希望后一种情况出现—当然,前一种也别。
“雪梨,你……见过红脸吗?亲眼见过吗?”
医生瞪大了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还真没有,只有几个模糊的背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这人胆子很小的,有红脸袭击的话,我肯定都是躲在屋里不敢出去,当然也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既然你从没亲眼见过红脸,怎么能肯定伤口是红脸造成的呢?”
“这难道……不是很容易吗?”雪梨一脸茫然,“还有什么别的动物可以把尸体弄成那样?”
“熊、土狼、美洲虎,还有很多变异过的掠食性爬行动物,比如马来鳄、印度巨蜥,甚至是几只普通的狼狗……”薛裴摇摇头,“地球很危险的,就连我看到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也不敢妄言是谁或者是什么下的手,就算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怪物猎人,我认为他也没有这个自信。”
雪梨张着嘴,“呃”了几声,然后挠挠头:“如果连你都这么说的话,那我恐怕就是真的搞错了呢。”
“放轻松,雪梨,”薛裴把手搭在对方的肩头,笑吟吟地道,“从概率学的角度讲,你还没有搞错。事实上,我来巴布里托尔,就是为了查清楚最近发生在这附近的袭击……”
不等她说完,雪梨突然站了起来:“你……你听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