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裴想起之前那个中国上士的话:“今年已经有二十多个了,对吧?”
“是……是啊,二十五个,”医生又慢慢坐了回去,“比村民死伤的数量多出五倍。”
“都是由你验尸的吗?”
“谈不上是验尸了,我只是看了看而已。”
“包括今天的四具吗?”
雪梨先是一惊,继而叹了口气:“看来你的确有备而来啊……是今天凌晨发现的尸体,离村子三公里左右,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中国人的装甲巡逻队给带走了。”
“啊,那就对了,”薛裴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关键性的线索,“我想去看下发现尸体的地点,你知道具体的位置吗?”
雪梨看上去有些为难,她避开薛裴的视线,用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不好吧,乌兰村长刚刚才说过不要……”
“你是明理的人,雪梨,我看得出来,”薛裴伸手握住对方的胳膊,“村长只是因为害怕红脸报复才叫我不要插手,但是就我目前的经验来看,红脸是一种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报复’的动物,我必须得说,你们遇到的麻烦恐怕比红脸要大得多。”
雪梨沉默了几秒,“我不懂生物学,但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薛裴。”她顿了顿,“去找阿隆吧,所有的尸体都是由他带人搬回村子的。”
薛裴刚要道谢,诊所的门突然被谁敲响了,叩击的声音很轻很弱,但还是让她稍稍有些紧张。
“是纱娜吗?”雪梨提高嗓音,“是的话就进来吧。”
生锈的金属门被慢慢地向外侧拉开,一个长发少女出现在两人面前。她正准备开口,看到薛裴,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露出有些羞涩的神色。
雪梨走过去拉住少女的手腕:“别怕,这位是从卡奥斯城来的旅行者,叫薛裴。”
女孩腼腆地点点头,脸颊上又泛起一阵红晕。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身型苗条修长,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小美人。纱娜—薛裴想起来,刚刚在村长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个孤儿。
“怎么了,纱娜?”雪梨摸着女孩的额头道,“又是谁病了吗?”
可能是故意不想让旁人听见,女孩的声音很小,语速也很快,雪梨听完后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过去看看它。”
少女又瞥了眼薛裴,然后像只小鹿似的跑出屋子,一眨眼就没影了。
雪梨走到桌旁,拎起放在地上的医药箱—那真是薛裴见过的最笨拙粗糙的医药箱,连红十字都是手绘的,歪歪斜斜。
“是她养的野兔,”雪梨一边挎上肩带一边道,“可怜的小姑娘,死了双亲,在村里又找不到同龄的朋友。”
薛裴皱了皱眉头:“这里没有其他小孩子了吗?”
“孩子?”雪梨一声苦笑,“最后一个有小孩的家庭在三个月前就搬走了,剩下的只是些无牵无挂的人而已。”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对红脸有所反抗—薛裴暗暗地想着,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我们吃晚饭时再见吧,”雪梨道,“我会去旅社找你……哦,等等,”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慢慢地转过身面对薛裴,“你也一起来吧,”那笑容多少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有样好东西,你一定要看看。”
与以往薛裴到过的小村相比,巴布里托尔实在是太冷清了,没有鸡鸣狗跳,没有男耕女织,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更让她不舒服的是那些村民看自己时的眼神,充满了不信任。看来在这里,不欢迎外人的可不止是村长一个。
在经过一间倒塌的泥瓦房时,薛裴停住了脚步,她上下打量了这废墟一阵,刚要开口问话,雪梨便走过来说道:“猜猜是什么弄的?”
薛裴笑道:“不会是红脸吧?”
“嗯,一个大红脸,”雪梨严肃地道,“第二天村长就决定要修围墙,不然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
“你……你亲眼所见?”
“我哪儿敢出去!是听村民说的,当时我躲在诊所里,红脸的咆哮就像打雷一样清晰,震耳欲聋,它离开后就成这样了。”
薛裴没想到自己的玩笑竟然应验,有些尴尬地合不拢嘴。她绕着倒塌的屋子转了半圈,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水泥残片似的东西—做工很粗糙,品质也谈不上有多好,但分量颇足,大体可以推测这屋子的坚固程度。
“真是大开眼界……”薛裴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十字架形耳饰,把残片轻轻抛回废墟,“竟然摧毁人类的居住地,我与红脸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是第一次听说……”她略作停顿,“为什么不把残骸清理掉?这堆废墟在这里不是很碍眼吗?”
“因为没有必要吧,”雪梨歪了歪头,“可能是因为村民搬迁的缘故,有不少屋子现在都是空的,没必要重建。”
穿过废墟,没走出两步路,两人来到一栋木质小宅前。这屋子不大,但从房檐到墙面都打理得非常精致,暗黄色的木板平整光滑,结合在一起时,又严丝合缝,就连木料上若隐若现的纹路看起来也好像是抽象派画家笔下的作品,流露出淡淡的“艺术气质”。
雪梨走到门前,抬手轻叩:“纱娜,是我。”
不等人回答,她便推门进入,薛裴也跟着走进屋内。
里面到处都是木头—木质的桌椅,木质的板凳,木质的橱柜,甚至是木质的笼子,这里就像是童话故事里巡林人的小屋没有一寸不散发着清淡的木香。
是甜樟木香,薛裴悄悄擤了一下鼻头—非常浓的甜樟木香。
蹲在笼边的纱娜见到两人,连忙站了起来,薛裴注意到在笼子的角落里,两只灰兔蜷缩成一团,互相依偎,似乎正在发抖一般来说,野兔的气味儿是很不怎么好闻的,而这两只就更加恐怖,雪梨刚一凑近,就不禁皱起了眉。
“哪只是艾因?”
少女弯腰看了一眼,细声细气地道:“里面的。”
雪梨打开笼子的开口,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小家伙抓了出来,根据薛裴的经验,这应该是只獭兔—一种皮毛有相当的价值,肉也蛮好吃的小动物。
“这孩子的父亲原来是木匠,”雪梨一边把弄着野兔,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母亲则负责村北一大片甜樟树果园的管理……”
薛裴用余光瞄了一眼纱娜,女孩依旧盯着兔子目不转睛,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旁人在嘀咕什么—显然,她不懂俄语。
“后来她母亲在果园里失踪,”雪梨继续道,“她爸说什么也要去找人,就再也没有回来……村民们认为是红脸把他们吃掉了,我倒觉得不一定。”
薛裴上上下下扫视了房间一周,也用俄语轻声叹道:“是位了不起的木匠啊。”
“是吗?”雪梨把捧着的兔子轻轻放下,朝薛裴斜了一眼,不无神秘地道,“我建议你在看过他女儿的手艺之后,再发表感想。”她扭过头,用中文对纱娜道:“去拿个护身符来给这位姐姐,要加工好了的。”
女孩轻轻应声,顺手从墙根的小桌上提起一串念珠样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到薛裴面前。接过来仔细一看,那果然是件做工非常讲究的艺术品:八颗木珠子个个都似红枣那么大,暗黄色的木料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冰,摸上去还透着凉意,浮雕般的花纹和图案印在其上,每一笔都深浅均匀,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虽然以薛裴的学识还没法说出这东西确切的名字和用途,但并不影响她由衷地发出赞叹:“真不错,这是你做的?”
女孩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雪梨笑道:“喜欢吗?纱娜的作品是这村子的主要出口物之一呢,很多过往的旅人都会带上一件,保平安的。”
“出口?这东西怎么用?”
纱娜把珠串捏在手里,将两端绳头的环扣交错搭上,围成圈状。薛裴一惊—这不正是今天早上在死尸身上看到的“手链”吗?纱娜正要把这串念珠往薛裴手腕上套,薛裴猛地抽回左手。“不好意思,”她伸出右手,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习惯戴在右手。”
女孩一边给她套上,一边慢悠悠地道:“还没有上色,不过已经可以算是成品了,还加上了医生给的香包,”纱娜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其中的一颗念珠—它的外壳很软,显然质地和其余几颗不太一样,女孩说道:“里面装着可以驱虫的药丸,能用好些年呢。”
雪梨接过话茬:“通常,纱娜的护身符折算起来要卖二十五卢布,不过这一条算我送你,拿去吧,到外面的世界后,可别忘记帮她推销一下啊。”
薛裴不置可否,只是盯着手链,表情凝重。
“你是叫纱娜对吧?”
女孩不知问者何意,轻轻点了点头。
“你会做情侣用的款式吗?”
这次纱娜没有回答,而是又从桌上抄起另一串珠链,拿到薛裴面前。只用一眼,薛裴便知道了这个动作的含义:
被称作护身符的这个手工制品,每件都是一模一样的,根本就没有款式之分。
“好极了……”得到了如此重要线索的薛裴难以掩饰脸上的欣喜,便顺手捧过纱娜拿着的珠链,“那这串我也要了,二十五卢布对吧?”她一拍裤袋,“哦,不好意思,卡奥斯城的货币收吗?”
纱娜同雪梨交换了下眼色,把珠链轻轻放到薛裴手心里:“祝你们俩幸福。”
嘴可真甜—薛裴心想,是位做商人的好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