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布里托尔并不单纯是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村庄。

方圆一百公里,或许更大的范围内,巴布里托尔是唯一确定能找到“人烟”的地方,往来绿海的商队如果不幸发生意外—抛锚,遭了劫或者断了粮之类,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么个小村子了。而它本身也恰恰是一次意外的结果:大约二十年前,绿海还没有现在这般茂盛的时候,一小队难民—现在已经无法说清他们具体的来历了,在这里种下了守身草,建立了定居点。当时一并修建在附近的村落,如今已经全部被绿色所淹没,甚至连有人类生存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巴布里托尔,也只有巴布里托尔留了下来。它的头几批居民早已离开,但总有新的成员从五湖四海落难至此,最后决定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里继续自己的人生。

也正因为此,巴布里托尔从不拒绝外来者的进入—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即使是在豺狼当道、人畜不分的时代,巴布里托尔也从不放弃这个原则,有很多人说,这个原则是它直到今天依然能屹立在绿海最深处的原因—或许他们说得没错。

村子周围是平坦的农田,绿海的气候非常适合小麦生长,但在这里麦田不只是农作物,它把村庄包裹在中间,提供了相当宽敞的视野,这是半天然的隔离带,无论野兽、强盗还是陌生人要进入村庄,就首先要把自己暴露在哨兵的监视之下。

麦田之外是零星的果树林,几年前种的还是苹果,但现在村民发现有一种更经济实惠,不用怎么照料,还不怕鬼种子侵袭的新作物—中欧甜樟树—某个生态兵器的变种,它能提供大量口感说得过去的果实,而且适应性极佳,现在几乎全世界都能看到种植甜樟树的果园。从某种角度上,甜樟树还提供了类似“守身草”的功能,它和其他鬼种子一样,疯狂汲取着土地的养分,几乎没有给其他植物留下任何空间—这也就是巴布里托尔的第一道防线,是在这个蛮荒世界里,由微薄的人类之力划出的边界。

虽然从没来过巴布里托尔,但当看到成片的甜樟树林后,薛裴还是立即把伞兵枪挂在了背后。

“我们快到了,”她随手摘下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子就啃,“腿脚快点。”

“我……我真的走不动了。”

薛裴又摘下一颗杧果模样的果子,抛到法玛斯的怀里:“喏甜樟果,吃点润润喉咙吧。”

“这是谁种的果子?”法玛斯吞了一下口水,问道,“要和主人打个招呼吧?”

“你胆子还真是小呢,王牌机师,”薛裴笑道,“算在我的账上好了,不用担心尽管吃吧。”

和他的长相一样,法玛斯吃起东西来也颇斯文秀气—也许应该说是谨慎小心,就好像是在提防食物里有毒一样。

麦田中央的巴布里托尔就像奶油蛋糕上的红樱桃,刚走出果林便能一眼望见。用甜樟树干做成的木质围墙差不多有四米高只在大路的方向上开了一个出入口。大门看上去像是用某种大型推土机的前铲制成,两头的顶端系着绞绳,大概是靠人力驱动,一座十几米高的简易风车立在围墙内侧—简易到让薛裴感觉它是用火柴棒搭起来的,风车的帆布叶片破烂不堪,但还是在随着轻风慢悠悠地转动,仿佛时间的流逝在这个村庄也比其他地方要来得缓些。

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在田里踱着步子,看到两个陌生人靠近,只是轻轻一瞥,便又忙着自己的事去了。田地里除了这头荷斯坦牛以外,就只剩下一个稻草人与它形影相吊了。

“没有人?”法玛斯望了望四周,感到一丝不安,“怎么回事?”

“可能是农闲期吧……或者,喏—”薛裴瞄了一眼脚下的麦苗,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木墙上的哨兵注意到了来者,先是端起猎枪,而后捧出一个土制喇叭,大声喝出一个极别扭的英语单词:

“谁?!”

薛裴投降似的举起双臂,停下步子,高声回道:“旅行者!”身后的法玛斯也跟着举起双手,紧张得有些发抖。

哨兵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身影便从木墙上消失了。不多会儿,村庄的正门—那个应该出现在废品收购站的金属物体徐徐升起,两个拎着猎枪的壮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从肤色和相貌来看,其中一位应当不是亚洲人。

“你好,”一个栗色皮肤的壮汉朝薛裴和法玛斯挥手致意,“我是阿隆,巴布里托尔村的哨兵队长……”他的目光在薛裴背后的Q9P伞兵枪上游移了几秒,“两位是……”

薛裴莞尔一笑:“我叫薛裴,旅行途中路过贵村。”继而恢复严肃,用手指指身后,“这是法玛斯,落难的飞行员,我在路上遇见了这个倒霉蛋。”那模样就好像是在和法玛斯划清界限。

面目有些狰狞的阿隆上下打量了法玛斯一阵:“落难?是碰到了劫匪吗?”

“嗯嗯嗯,”法玛斯点点头,“是劫匪,好大一群劫匪。”

“这帮天杀的畜生,”阿隆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法玛斯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最近他们的活动实在是太频繁了……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法玛斯直摇头,薛裴虽然记得,但也没有开口。

“现在在绿海有好几个盗抢团伙,”另一个哨兵接过话茬道,“其中黑衣党和我们村子有世仇。”

“别怕,这里很安全。”阿隆露出一口雪白的大牙,憨憨地笑着,“来的都是客,”他拍拍法玛斯的肩膀,“你是叫‘福尔摩斯对吧?”

“啊……”法玛斯顿了一下,“啊,对……算是吧。”

“进来吧,还有你,”阿隆朝薛裴打了个响指,“小姑娘,来村子里歇个脚吧。”

真是个粗鲁的农家汉子—薛裴心想,不过还挺率直可爱,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就在要踏入大门的时候,木墙上的一道刻印吸引了薛裴的注意,她即刻转身看去,阿隆也走到她身旁。

那是一道两米左右的细长的刻印,斜着穿过了三根原木,乍一看像是砍刀或者利斧所为,薛裴用手指轻轻一碰,立即缩了回来,只有阴郁写在脸上。

“是红脸,”阿隆见状开口道,“最厉害的一次,它们差点把这墙给打散了。”

“这是,”薛裴故意顿了顿,“勇士级的红脸,大概三米三到三米六的样子,体重应该在三百五十公斤以下,不,三百公斤左右。”

阿隆着实愣了一下,仅仅通过一个爪印就判断出红脸的种类和体形,这样的人不只是第一次看到,甚至是头一次听说。

“没错,一头直立行走的红脸,还不是我见过的最大个儿的……”他朝旁边的木墙指去,“那边还有,有时会有些个子小的试图翻越围墙,都被我们打死了。”

薛裴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瞧了阿隆一眼:“袭击不止一次吗?”

“哈哈,”阿隆苦涩地摇摇头,“你恐怕不知道,半年前这里还没有围墙呢!”

“哦?我以为木墙是用来防御盗匪的。”

“你自己看啊,小姑娘,”阿隆大手一挥,“你看上面有没有弹孔?”

薛裴后退一步,在那满是裂纹的墙体上,的确连一个现代化武器留下的痕迹都找不到。这情形即使是像薛裴这般资深的怪物猎人也会感到惊讶,她托起自己小巧的下巴,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

“从没听说过有为了防御红脸而修建的工事……”她自言自语道,“从新几内亚到东京丛林,所有的‘墙’都是为了防‘人’才建立起来的。”

“是吗?”阿隆对眼前的漂亮女子突然有了一份敬慕,“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离开过绿海了,很多年。”

薛裴没有注意到对方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而是兀自继续道:“红脸虽然凶残暴戾,但也是一种非常谨慎敏感的社会性动物,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它们不会主动袭击人类,至于冲击人类的大型永久性定居点……”她微笑着耸耸肩,“更是闻所未闻。”

“我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阿隆话锋一转,“哦,对了,您是叫……”

“薛裴,薛—裴—”

“哈哈,”阿隆直率地挠挠头,“中国人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记啊,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不瞒你说,”薛裴转过头,用练习过很多遍、自认为非常英姿飒爽的冷峻神态对阿隆道,“我是个怪物猎人,职业的。”

“你懂得猎杀红脸?”

“略懂。”每每谈及薛裴的“专业”,她都显得出人意料的谦虚。

“那可不得了,”阿隆用力吞了一下口水,朝大门摊开手,“快请进,尊贵的猎人,巴布里托尔欢迎你!”

所以,薛裴总是喜欢那些有红脸出没的地方。

也许是得益于清爽的天气,村子里的环境比想象中还要干净些。房屋全部为木质,只是结构和做工都比外墙来得精细,有几间大些的还蒙着一层复合材料,虽然看着有些别扭,但似乎还挺结实。

道路一侧建着水槽,十字路口中央则是一口石砌的深井,有位老妇正在井边打水,动作缓慢悠然,看了眼薛裴又继续起手上的动作。一袭凉风顺着街道吹过,薛裴轻轻按住耳侧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她从恍若隔世的错觉里回到现实,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来。

“请,”阿隆朝一间别致的小木屋比了比,“这是村上专门为旅行者修建的旅社,我们没什么好东西,但总算还有热茶。”说着他便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