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先生……”薛裴压低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反手塞到阿隆的胳膊肘里,动作之熟练,让旁人根本无法察觉,“我想,这个你们这里还用得到吧?”
不知是装傻还是先天愚钝,阿隆大大咧咧地把钱卷展开,看了看,又还给薛裴:“用是用,不过茶钱和饭钱都不用给我,你们走时留给旅社的莫大婶就可以了。”
“是给你的,阿隆先生,”薛裴把钱平放在阿隆的手心中央,又卷起对方的手指,紧紧握住,“你是村里的哨兵队长是吧?就当是我给你的保护费。”
“这种事情……”阿隆皱着眉,“没有先例呢,那我先收下好了,谢谢你。”说完,他微微点了点头,就抽身离开了。
薛裴咂了一下嘴,她本来是想要多套出一些情报,但这个叫阿隆的莽汉看来是个完全“不懂规矩”的家伙,只得暂时作罢。
说是旅社,其实只是间大屋子,中间放着张长桌,两边是几张高矮不一的长凳,别说是包厢,连个厕所或者浴室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整家旅社就这么一个房间。更离谱的是,作为旅社,这里竟然连一张床都找不到。
“根本就是仓库嘛……”薛裴暗暗抱怨着,坐到了法玛斯的旁边,显然今天只有他们两位“顾客”。桌上摆着一排杂乱的陶瓷餐碟和几个像是木质的、茶杯模样的容器。
“茶呢?”她抓起茶杯看了一眼,又扫视了一圈四周,露出不满的表情,“大婶呢?”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兜裙、面容严肃的黑发大娘推开旅社的木门,把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薛裴和法玛斯中间,什么也没说,就兀自开始收拾起餐具来。
“你是……”薛裴想起阿隆刚才嘴里提到“莫大婶”这个称谓,于是用中文问道,“中国人对吧?”
“嗯,”对方头也不抬,对在这穷乡僻壤遇上的同胞也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是。”
薛裴装模作样地品起茶来:“这旅社有名字吗?”只是嘴唇刚碰到茶杯里温温的水,她就本能地放弃了继续喝下去的打算。
“没,”大婶依旧是冷言冷语,“这里原来是仓库。”
薛裴暗自苦笑了一声,然后用手指捅捅法玛斯,“大婶,我的朋友在外面饿了好几天,能先找些吃的来吗?”
法玛斯听不懂中文,很诧异地上下打量着薛裴:“怎么了?你好像是在说我?”
“等晚饭吧!”
薛裴只好又一次拿出自己的法宝—她把一张叠成四角形的五十美元按在桌上。“我想要先来一点小吃……”她顿了顿,略作思考后,又说道,“顺便跟你打听个事儿。”
大娘用余光看着薛裴,没好气地道:“小吃没有,要打听什么的话,就直说好了。”
薛裴尴尬地把钱收了回来,看来这个村子着实有那么点不食人间烟火。
“大婶,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十几年。”
虽然对方态度冷淡,但薛裴还是细声和气,面带微笑:“这周围一直有红脸袭扰吗?”
“不……”中年女人手里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算有吧,只是最近两年比较频繁。”
薛裴注意到她语态里的微妙变化,不动声色地道:“它们进过村子了?”
“否则要外墙做什么?”
“你亲眼见过吗?”
大婶仿佛被这句话给激怒了,脸色非常不悦:“晚饭时我会来叫你们的!”
在她摔门而去的同时,薛裴才把茶杯轻轻放下,然后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思考。法玛斯从怀里掏出一块压缩饼干,看了看身旁的女孩。
“要吗?花生味儿的。”
“不,”薛裴摇了摇手指,“谢了。”
撕开包装,法玛斯用力咬了一小口:“听上去你们谈得很投机啊?”
“对,她很热情呢,”薛裴笑道,“还问我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法玛斯突然把手里的饼干放了下来:“你怎么回答的?”
薛裴用指尖压着脖颈,皱起眉头,矫揉造作地道:“我说‘不,谢了,我们中午才吃了海鲜’,撑得慌。”
相对于与法玛斯不着边际的对话,薛裴更在意刚才大婶的言谈。很明显,她一点也不友好,而且在红脸的问题上有所避讳。她有在说谎吗?薛裴说不上来。像巴布里托尔这种规模的防御工事,恐怕用不了两天就能完成,而如果真有红脸冲进村子,估计第二天就搞定了。阿隆说木墙是在半年前修建好,红脸的威胁也差不多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出现才对—也许稍微早一点点,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而且……
薛裴把头扭向一边,茫然地盯着屋子。她想到一个小小的逻辑错误:如果人类不慎在红脸的地盘上定居,自然是有可能遭到一而再,再而三的袭击,但巴布里托尔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的历史,那个时候绿海还只是草原,根本就没有能够容纳红脸族群的自然条件。而红脸也绝不可能在人类聚集区的附近筑巢,那么半年前开始发生的红脸袭击就是一件很说不通的事情了—至少与薛裴目前了解的“红脸生态学”有些出入。
“饥饿……”她看到法玛斯手里的饼干,兀自念叨着,“也许是因为饥饿?”
从绿海的环境来看,红脸会挨饿以至于不得不去吃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记得那对年轻男女的尸体吗?如果是一群饥饿的红脸袭击了他们,就根本不会有“尸体”这种东西存在了。
“你见过红脸吗?”薛裴淡淡地问道,“法玛斯?”
“我?”法玛斯摇摇头,“我只是在新闻里看到过,毛茸茸的像是狮子,但外面身子上又长着骨头……总之,怪恶心的。”
“亲眼见过吗?”
“亲眼?那真没见过,”法玛斯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大部分的人其实都没有亲眼见过红脸,他们只是凭着主观推测和他人的经验,在脑中构造出一系列怪物的样子,以为那就是红脸。”薛裴叹了口气,摇摇头,“可他们都不明白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真实才是存在,想象出的怪物,再凶残再可怕再恶心,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那些真正与怪物相处的人却反而显得无知。”
“呃,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真正恐惧红脸的不是那些天天与红脸打交道的人,而是偶尔见到或者从没有见到过红脸……算了,”薛裴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干吗要和你说这些?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我出去转转。”
“等下!你去哪儿?”
薛裴没有作答,而是背起步枪,推开门,径自走出旅社,谁知一个长者和一个医师模样的女人正要进来,三个人差点撞个满怀。长者消瘦但精神矍铄,披着说不上是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坎肩儿,女医师自然是穿着白色的大褂—虽然破旧不堪,但还算干净,她约莫三十岁,留着漂亮柔顺的金色短发,戴着宽大的黑框眼镜,尖下巴,凸颧骨,丹凤眼,容貌还算秀美,只是显得有些冷漠和不近人情。
“你就是那位怪物猎人?”长者的声音沙哑非常,“叫薛裴是吧?”
起码他没把名字念错。
“是,您是?”
“我叫乌兰阿斯兰,”老者微微欠身,“巴布里托尔的村长。”
“我是雪梨,”女医师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友善,“从美国来的医生,久仰大名。”
总算是遇到知音了,薛裴心想,至少她听说过自己,这样就会为接下来在这个村庄展开的行动省去许多麻烦—理论上说。
“从美国来的医生?”薛裴微笑着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是来做人道主义服务的?”
“呵呵……也许吧,”医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两声,“倒是薛裴你,为什么来巴布里托尔呢?狩猎?休假?还是又准备写几篇后战争时代的进化学论文?”
这个医生不只是听说过自己—薛裴稍稍有些吃惊:“老实说,是为了红脸,我看得出来,这个村子很……”
“那你可以回去了,薛裴小姐,”村长硬生生地打断了薛裴的话,他那本来就板得死死的面孔,突然就变得阴沉可憎,“这里不需要猎手,一个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