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来越淡了。
我们一开始是跑,没出几米就开始走,脚下长草过膝,即使只是普通的挪步,也颇为费力。拉法尼亚拿着一把长匕首在前面开路,我抱着百灵紧随其后。闷雷滚动的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连二十毫米机炮的射击都被完全盖过,一点也听不出来了。
放眼向前,能隐约看到雾气之后白茫茫的地面,一片朦胧却又一望无际。
拉法尼亚喘了几口粗气,横刀指着前方:“前面是雪蔺草的旷野,再直走几公里就能看到公路。”
雪蔺草是这个世界上最典型的“鬼种子”。它们优雅、顽强,美得令人难以置信,却也裹挟着不可侵犯的威严。这些顶着白色花朵的小草,总是会长得满山遍野,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像是吐露着白色浪花的绿色海洋,纷繁艳绝。但这样的绝景只可远观,如若胆敢靠近,雪蔺草花粉散发出的毒素—一种被称为“甜气”的东西,会让你的神经慢慢被麻痹,一开始只是感觉想打盹,很快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最终,当毒素侵入脊椎,或者麻痹一些关键性的神经,人就会一睡不起了。
我看了看怀里双目紧闭的百灵,不禁对前方的旅程感到担忧:“我们过得去吗?”
“我们体内注射有‘守护天使’,可以抵抗微量的神经性毒素,”拉法尼亚摇摇头,“虽然不一定保险,但现在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必须得过去,而且要快。”
没有了枪弹的追迫,肾上腺素再也支持不住体力的消耗,难以抵抗的疲劳感袭上我的心头。我的脚步开始沉重,身体开始僵硬,连思维的速度都变得缓慢。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我连忙回头观望,却只能看到一片绸缎般的白雾。拉法尼亚拍拍我的肩,“累吗?换我抱她吧。”
“不,不用,”我勉强地笑笑,“我没事。”
“那就赶快走吧,”他转过身,“你没有回头的时间。”
我们继续前进了几步,身后又是一声爆炸,比刚才还要剧烈。
“你不担心吗?”我轻声问道,“那个女孩。”
拉法尼亚一开始并没有回话,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也是答非所问:
“白叶,你知道吗?万有引力。”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万有引力?”
“是的,引力,”他稍稍放慢脚步,但始终没有回头,“引力是世界的基本,它的力量让我们眼前所见的一切—树、草、动物、人,乃至天空与大地,成为现实。但是你知道吗?根据施瓦茨的弦论,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引力只是它应有力量的数分之一,数十分之一,也许是数百万分之一,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实说,这超越我的理解范围了:“……为、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被称为‘三维世界’的池塘里。根据物理学家的计算,宇宙由十一个维度组成,引力会因为穿越这些维度而分散,因此在我们的这个小池塘里,它的力量自然会显得微不足道。无法观测到其他维度的空间,便永远计算不出引力的真实大小,也就会永远被眼前的表象所欺骗。”他顿了顿,歇了口气道,“就像那个被苹果砸中脑袋的牛顿,如果他知道引力的实际数值,恐怕就不太敢站在苹果树下了。”
“呃……”我支吾了一阵,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你一定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别过头,诡异地笑着,“是吧?”
“嗯,像是科幻小说。”
“哈哈……那一定是20世纪60年代的科幻小说了,”拉法尼亚笑道,“早在战前,欧洲强子对撞机就部分证明了弦理论的正确,相信再过一百年,人类就能获得观察其他维度的技术手段—嗯,”他撇了撇嘴,“但愿那时候人类还在。”
“其实我不明白的是,”我摇摇头,“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个?”
他“嗯”了一声,而后深深叹了口气:“‘银剑’‘梵天’,还有‘雀蜂’‘哈娜’,还有骑士团、亡灵巫师,它们都是毁灭性的杀伤武器,是卡奥斯城力量的象征。但和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引力类似,这些武器只是它实际力量的冰山一角,白叶,你只能看到三个维度,因此,你也只能对这些表面上的强大有所敬畏。”
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而我呢,我能多看到几个维度,我能看到它们力量的更大部分,因此我远比你害怕,远比你恐惧。我也更清楚,如果不加以阻止,它们将会对世界造成多大的伤害—一些远远超越武器本身的伤害。”
我微微点点头,他的比喻不算很恰当,但至少我还能听懂。
“对抗如此强大的力量,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又怎么可能奢望没有牺牲?”
“所以……”我好像开始明白了,“你牺牲掉了帕拉斯?抱歉……还是说她牺牲了她自己?”
拉法尼亚突然停住步子,仰天长笑。
他笑得很奇怪,既没有聊看苍生的坦然,也不是苦中作乐的无奈。
我走到他身边,再往前数步,便是一整片的白色汪洋。雪蔺草的花粉结成团块,在空中随风起舞,宛若北国的雪景。
“牺牲?你太小看帕拉斯了,”拉法尼亚突然止住笑,“恰恰是因为她不知道害怕,才能时刻保持冷静,才能不受感情影响地判断双方实力对比,才会准确地预知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逃。这些兵法的基本要素,对她来说就像顺应本能一样轻松自如。”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您让我忍俊不禁,白叶先生,”他冲我微微一笑,“那些话是说给您听的。”
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很快也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你说的‘牺牲’,指的是百灵吧?”我故作镇定地道,“你准备现在动手?”
“我说‘是’,”他冷冷地回道,“你会怎么样?”
“可是你自己也说过,”我发现此时在拉法尼亚面前,语言竟是如此无力,“她是无辜……”
“她是无辜的,你就想用这个词来救下她吗?”拉法尼亚摇摇头,“如果我现在拔出枪,像这样……”
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肩膀有所动作,左轮的枪口就已经顶在了我的脑门上。
“然后说,把女孩交给我,”他继续道,“你准备怎么做?”
拉法尼亚面无表情,让我根本猜不透他是在下死亡通牒,抑或只是在开玩笑。
“我……”我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我……会说,除非你杀了我。”
“嘭!”
他轻咂嘴唇,模拟出射击的声响,并不算逼真,但我还是不禁打了个冷战。
“然后你就死了?”他微微笑着,“嗯?是吗?”
那是迎着眉心的一枪,答案根本就不需要我去思考,“是的,死定了。”
“死,是啊。”他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大概认为这已经是你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了吧?”
我疑惑不解—还有什么比拼上性命的牺牲更大?
他先是猛地加重语气:“死,”继而又恢复刚才的腔调,“诚然是种解脱,但也把责任留给了生者,在我看来,死亡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牺牲,那不过是丧失能力、无法继续任务的标识,而活着—”
他突然把左轮手枪在手里转了半圈,原地掉了个个儿,用枪把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白先生,活着,才是牺牲,比起慷慨赴死,它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也需要更多的智慧,而最需要的却是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对抗卡奥斯城的力量。”
“对抗什么?”我惨笑了一声—偶尔被监察军追杀是一回事,与卡奥斯城公然对抗可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了,“我可从来没有那样的打算。”
“你活着,就是抗争,你带着百灵活着,便是大逆不道,你觉得卡奥斯城会放过你们吗?”
它们当然不会,我阴着脸,不作声。
“不,不会,”拉法尼亚摇着头,替我做出了回答,“即使追到天涯海角,即使要把月球拉进大西洋,卡奥斯城也不会放过你们,你决定要活下去,你决定要和她一起活下去,那么你就等于决定与卡奥斯城对抗,而且是一生一世与它们对抗。”
拉法尼亚的话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但也是无法反驳的真理,凭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死上十次都不算过分。
“这—才叫牺牲,白,这才配得上叫牺牲。”
他把左轮手枪慢慢放下,绕过我抱着的百灵,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我的裤袋:“它叫‘血腥玫瑰’,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需要更大的力量,你必须得自己去寻找。”
他微笑着,朝我行了一个轻松诙谐的军礼,然后转过身,看样子是要往回走。
我一脸茫然:“你这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他颇委屈地耸耸肩,“当然是去替帕拉斯擦屁股。”
“你……你就这样走了?”我这次是真的惊呆了,“我刚刚还以为你要杀百灵,至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至少你要护送我们一起离开对吧?我根本不可能阻止监察军或者骑士团,百灵她会被抓住的!”
拉法尼亚回过头来,轻轻抹了抹百灵的嘴角,将黏稠的红色血丝在指间来回搓揉了几下。“她做不了使徒了。”他把手抬到我眼前,“血液的稠度比中弹时还要低,这是微调剂获能不足的表现,它们开始收缩,然后聚集在一些重要的器官和神经附近,做垂死挣扎,简单地说,卡奥斯城的试验失败了,微调剂已经抛弃了这个女孩,即便骑士团最终抓住了她,也不会改变故事的结局,我已经没有跟着你们的意义了,那样做只能更危险。哦,对了,白……”他顿了顿,“就算没有遇到骑士团,你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她可能撑不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