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没跟我说是七个人。”拉法尼亚这次是真的有些恼了,“这才几步路?你就杀了七个?”
从小楼的后门出来,钻进小巷,只走了几十米便看到一个坑道的入口。巷子里五个拾荒者躺成一排,显然是准备从后面包抄封锁我们退路的队伍,入口那边一内一外又倒了两个,看上去应该是守卫。这七人的死相都很干脆,没有一点发生过战斗的痕迹。
“他们都有枪,拉法尼亚,”帕拉斯辩解道,“我不杀,遇上了你也会动手的。”
拉法尼亚踢开坑道入口的铁栅门,里面是一条由破旧木板铺成的简易台阶,一股凉风从黑暗中扑面袭来,让我不禁问道:“这里面通向哪儿?”
“条条大路通罗马,”拉法尼亚回道,“帕拉斯对这里的坑道很熟,你们跟着她走总不会错。”
“跟着我?”帕拉斯微微一笑,“你又要抛下我自个儿逃跑?”
“什么叫‘又’?”拉法尼亚拍拍手里的Q9M突击步枪—就是原来我用的那把,“我留在这里引开拾荒者和骑士团,然后再去找你们。”他顿了顿,“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吧,帕拉斯?”
“唔,”帕拉斯噘起嘴巴,“我只是在想,这种殿后的工作,是不是应该交给更有实力的人去?比如说—我?”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拉法尼亚点点头:“嗯,让你领着两个平民逃跑是让我不那么放心,那么你来引开追兵,然后在……嗯,在三号挖掘场的入口会合,我们大概十分钟后就能到那儿。”
帕拉斯套上兜帽,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保重”,就又一次融化在浓雾之中,拉法尼亚也是头也不回,径直往坑道深处走去。
“你们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别离,”带着试探的语气,我轻声问道,“是杀手的职业素养吗?”
“担心你自己吧,白,还有你的小女朋友,”拉法尼亚回头笑笑,“至于帕拉斯,我只希望她别大开杀戒就好,拾荒者说到底都是些平民,没有任何杀他们的理由。”
坑道里很暗,由一条电线穿起的小灯泡,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的尽头,就像在黑夜里翩翩起舞的萤火虫,把四下的静谧与幽暗衬得恰到好处。
“她没有带任何武器啊。”
“她嫌累,所以从不带武器在身上,”拉法尼亚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再说,如果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带着刀枪棍棒喷火器出现在别人面前,一下子就会引起怀疑,而在某些任务中,她本人就已经是很完美的武器了,简直无懈可击。”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呃……色相对吧?”
“婀娜的身段,有时比一流的黑客还要管用,”拉法尼亚一本正经地道,“可以毫不费力冲破重重防线,直接走到目标面前。”
“真是……”我突然有些可怜那个女孩了,“很辛苦的工作,对吧?”
“比你想得还要辛苦,”拉法尼亚叹了口气道,“如果她肯利用自己的美色,会省多少事啊。可她总是对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学什么人说话的样子,“‘只有低智商的女人才会想要通过上床来达到目的。’”
我会心一笑:“蛮有道理呢。”
“是的,”拉法尼亚斩钉截铁地道,“如若失去了原则和个性,人只会剩下苟延残喘的躯壳,我很高兴她至少还有守护自己原则的信念,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鬼东西。”
这段话仿佛在暗示些什么,但我一时拿捏不准,也不便再多问。恰好此时走到一个十字形岔道口,拉法尼亚挥手示意我和百灵停下。
“‘废弃镇生活馆’……”他费力地辨认着路标上模糊的字迹,自言自语道,“这条路不行。‘二号挖掘场’……走直线会遇上巡逻队吧?”他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算了,”抬起头的同时,他把两把左轮都掏了出来,“人事由天,遇上的,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
我们的脚下出现了崭新的窄轨道,一些装着矿渣的木箱被堆在坑道两侧,那些放在木箱边的工具,好像在不久前—确切地说,可能是在昨天还被人使用过。
我们显然是到了一个日常工作区,每前进一米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如果被什么人发现,叫拾荒者把隧道的两头一堵,三人就成瓮中之鳖了。
“不用紧张,”百灵突然拉拉我的手,“这条通道里没人,除了我们。”
拉法尼亚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收起枪:“我差点忘了,你是代偿者对吧?”
百灵有些扭捏地低下头:“嗯。”
“那么,你也是有战斗力的人了,”拉法尼亚忽然露出笑脸,“请助我们一臂之力。”
紧张的气氛一下就烟消云散。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百灵的耳朵就像是护身符一般,让所有伏击的可能性都降到了零—不得不承认,有时我也会羡慕这些不可思议的代偿能力,甚至幻想自己也拥有一种,但理性告诫我,那是有代价的,而且代价不菲。
“帕拉斯说她是A级代偿者?”
“是。”拉法尼亚看了我一眼,“不相信吗?”
“她的那东西叫,叫……‘讲理眼’?”
“‘真理之眼’,”拉法尼亚更正道,“她管那叫‘真理之眼’。在卡奥斯城代偿服务的项目目录里找不到这个称谓,所以也没法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曾找过民间游医,提取她脑细胞的样本,结果发现她使用的微调剂不是‘海姆达尔’,而是更老的、一种已经不再生产的微调剂。”
这话让我吃惊不小:“等等,拉法尼亚,难道不是你给帕拉斯做的代偿?你的杀手集团?”
“不,当然不。”他也显得很是讶异,“为什么你会这样想?”甚至有些气愤,“如果为了获得胜利就可以选择牺牲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和尊严,我们和那些可悲的使徒还有什么区别?”他顿了顿,“‘旅鸟’绝不会允许代偿者的加入,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允许。”
“抱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么帕拉斯是……”
“嗯,她的工作证问题是有点复杂,”拉法尼亚耸耸肩,“但这丫头的身世更复杂,就连我也说不清她从哪里来,以前做什么,家人是谁。我只知道,她现在能倚靠的人只有我,所认识的朋友也只有我,至于‘旅鸟’对她如何,或者愿不愿意收留她,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好浪漫的关系呢。”难得百灵也插嘴参与我们的对话,“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像是被问住了似的,拉法尼亚面露难色:“让我想想……嗯,有五六年了吧。不过,小姑娘……”他停住步子,转身摸了一下百灵的脑袋,“从遇见她到现在,我们经历的每一个故事都和浪漫沾不上边,你想听听看吗?”
“那个,拉法尼亚,”我赶紧把谈话拉回正题,“她好像能让人‘变瞎’,也是‘真理之眼’的关系吗?”
“从技术上说,那叫‘视同步’。”拉法尼亚点点头,“‘真理之眼’就是一台小型雷达,雷达可以接受波,也可以发射波。帕拉斯可以释放电信号诱变对方身体里的微调剂重新排列顺序,使它们集中到视神经附近,与自己的微调剂同步。被盯上的人,视线所及的景物都会与帕拉斯共享,而如果帕拉斯挡住那只‘真理之眼’,对方也会因此陷入一片黑暗,所以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瞎了’,而是被‘黑了’。”
真是相当难懂的说明—很明显,拉法尼亚并不是一个专业的科普教员。
“也就是说她的‘特异功能’只对体内有微调剂的人奏效?”
“是的,”他突然装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这可是不得了的秘密,通常我们都是要灭口的。”
虽然这明显是在开玩笑,但得承认,我还是有些被吓住的感觉。
“她所拥有的力量远远超越她能承受的极限。”拉法尼亚继续道,“由于代谢量的不足,在使用‘真理之眼’时,帕拉斯需要为大脑补充海量的葡萄糖,以供应微调剂的消耗与再生产。即便如此,她眼睛的运转也很不稳定,经常会突然就看不见,连普通的光感都没了。”
“如果那真是A级代偿能力的话……”
“你是想问,她失去了什么,”拉法尼亚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对吧?”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很正常。”
“代价比你想的还要沉重,”拉法尼亚面色凝重地道,“她失去了百分之五十的人性。”
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说法。
“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些都是人类所应该拥有的基本权利。”他继续道,“如果体会不到纷繁复杂的感情,即使肢体再健全,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很不幸,我们的帕拉斯就是其中一员。”
“她怎么了?”
“帕拉斯感觉不到恐惧与愤怒,不知道怜悯与羞耻,也不明白何谓悔恨,何谓悲伤,代偿仪式破坏了她大脑里控制心理反应的区域,除了偶尔表现出的赌气外,她没有一切负面情感,无论遇到多么悲惨的境遇,她都不为所动,不会喊,不会痛,也不会伤心落泪。”
“哦,”我若有所悟,“难怪她总是笑。”
“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坚强,”拉法尼亚摇摇头,“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浴血却面带微笑的时候,我惊恐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以为她是个疯子。”
“你说怕她嗜杀成性,也是因为她没有怜悯之心吧?”
“是啊,”拉法尼亚意味深长地道,“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在杀人时也就没有什么负罪感,如果连握着兵器时的恐惧都没有,自然就会变得嗜杀成性。因为,坦白地讲……”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我笑道,“杀戮是有快感,而且是很有快感的一件事。”
我刚准备发表点感想,身旁猛烈的“哐当哐当”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仔细看去,粗糙的墙壁上嵌着一道金属闸门,里面是供电梯上下用的通道,几束链条伴着声响缓慢蠕动,好像正在把什么东西从地下提上来。
“里面有人。”百灵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躲到我身后,“好多人。”
我看了眼拉法尼亚,原以为他会带着我们闪到一边藏起来,谁知道他却拔出了双枪,正对闸门。
“但愿他们讲道理。”他一脸轻松,“否则我就要换种谈话的方式了。”
铁篮带上来一大群人,在昏暗光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吓人,我情不自禁地护住百灵,向后退了几步,还差点被地上的轨道绊倒。
门开了。
拉法尼亚按下枪上的击锤,抬手瞄准:“举高手,绅士们。”
对方没有回答,甚至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前。虽然因为光线的关系,看不太清楚,但我还是能从轮廓上判断,这些人都空着两手,没有带枪,也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
“听好,先生们,”拉法尼亚似乎也变得有些紧张,“我与你们没有任何仇怨,你们没有必要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事送上性命,对吧?”他被逼退了半步,“所以,我们各放对方一条生路,如何?”
人群陆续涌出电梯的门口,悠悠然地踱着步子,不紧不慢,他们如果不全是聋子,就是脑子出有点问题—赤手空拳面对冰冷的枪口,既不说话也不退缩,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
“好吧,”拉法尼亚话锋突转,“那就各安天命吧。”
就在我把头侧向一边,等着枪声响起的瞬间,一个黑影突然从旁边闪出来,架住了拉法尼亚的手腕,然后传来帕拉斯那特有的、柔柔的调侃腔调,“手下留情啊,拉法尼亚。”
漆黑的伪装色从身上慢慢褪下,她身上的长袍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那种灰白。从电梯里钻出的人流就这样从我们身边经过,一分为二,向隧道左右两边走去。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尼龙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穿着破破烂烂的蓝色工作服,脖子上好像还嵌着一个看上去应该是电子元件的小东西,上面的液晶屏微微发着绿光。
“是……是工蚁?”拉法尼亚看上去挺惊讶,“拾荒者买了工蚁来为他们挖矿?”
“谁知道呢?”帕拉斯笑着耸耸肩,“也许是林荫区送的也说不定。”
我不作声,只是本能地避开从面前经过的这些……被称为工蚁的“人”,我当然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也清楚它们是怎么来的。老实说虽然厌恶,但我也确实为林荫区的变态们送过货,他们至今仍然在赚“亡者热疫”的黑心钱。他们用各种手段搞来新鲜尸体—白道的黑道的,合法的非法的,然后注射设定过程序的“阿努比斯”,做成僵尸,再装上控制单元,当作某种生物机器人来使用。听上去很恶心是吗?但我必须要说,在这个生意背后的故事比那些僵尸本身还要恶心,也难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国家和地区都禁止工蚁的进口。
“嗯,起码不用付它们工资。”拉法尼亚点点头,转而对帕拉斯道,“你腿脚挺快啊,有遇到麻烦吗?”
“麻烦?到处都是。”帕拉斯朝上指了指,“刚才如果你开枪,自然就会看到它们了。”
“那这些工蚁呢?”拉法尼亚看看周围,“它们不会通风报信吧?”
“不会的,”我插嘴道,“工蚁只按预先设定的程序活动,绝不会阻挠我们。”
“唔……除非有亡灵巫师引导它们,”帕拉斯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以林荫区的报价,拾荒者连一个亡灵巫师学徒的大腿都请不起。”
“亡灵巫师”是居住在卡奥斯城林荫区的那些从事工蚁研究的科学家的自称,据说他们都是代偿者,拥有远程改写“阿努比斯”程序的能力,他们有部分人后来成了商人,我还认识其中几个—没错,都是些“坏家伙”。
“很好,”拉法尼亚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直接穿过三号挖掘场,”他指指正前方的黑暗,“那里有无数个通往迷雾丛林的出口,我们可以选个方便的。”
我不知道这些坑道是用什么原则来命名的,所以也看不出“二号挖掘场”—也就是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段,和“三号挖掘场”的分界在哪里。在帕拉斯和拉法尼亚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我也用不着考虑那么多,只要顺着路往前走便可以。
渐渐的,路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原先寂静的隧道也被铁锹电钻的噪声唤醒,数不清的工蚁在我们身边呆呆地忙碌着。这些已经死去的生命是否还有感觉?这些被微调剂牢牢控制的灵魂是否还会思考?工蚁偶尔流露出的眼神告诉了我答案:它们的确已经死了,无论你把尸体玷污到何种程度,即便能让它们站起来走路,为你端茶做饭,也不能改变它们早已死去,而且永远不会复活的命运。
“如果我们被抓住,”我小声道,“说不定也会变成其中一个,在这里挖上几十年的煤。”
“嗯,很有可能。”拉法尼亚笑着点点头,“不过至少你的百灵不会,她身价太高,拾荒者怕是出不起。”
“我也不会,”帕拉斯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一定会被拉去做试验,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解剖切片,或者泡在福尔马林里做成样本。”
真是个可怕的话题,我有些后悔起了个头。环顾四周,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空间里,一条地下溪流穿行其中,两边有许多脚手架和岔道口。看起来这里原本是准备造一个休息室或者食堂之类的地方,但不知什么原因而被废弃了,只有一些搭建过的痕迹残留在地面和墙壁上,在四个角落还各装着一台大号镁光灯,把整个空间照得宛若白昼。
“这个地方叫‘交错大厅’,”拉法尼亚原地转了一圈,“从这里随便进个洞都可以找到通向地面的路。”他指着前方道,“可能的话,我们出去时最好有丛林和迷雾的掩护,所以我的意见是照直走,到‘六号挖掘场’的尽头。”
一列工蚁的身影在他所指的方向上出现,十多个的样子,排得整整齐齐,朝我们这边走来。即便知道它们没有“敌意”,在这种压抑的场合撞见数量如此庞大的“死人”还是让我有些不自在。
“‘六号挖掘场’是主矿区,”帕拉斯摇摇头,“那里肯定到处都是人。”
那队工蚁突然停止前进,就站在我的右边,一动不动。
“普通的拾荒者不会反抗,”拉法尼亚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变化,依旧在和帕拉斯争论着,“而且我们刚刚才杀掉了沙尔特,他们现在的指挥系统应该是一片混乱,你看看这些僵尸,它们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它们懂什么。”帕拉斯朝停在我们身边的工蚁队伍一挥手,“它们只是一些……”
仿佛预感到了不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再言语。沉默了几秒钟后,帕拉斯从拉法尼亚腰间拔出手枪,走到我们与静止的工蚁队列之间。
“你看,没有亡灵巫师,”她面对我们摊开双手,“它们什么也不是。”
话音未落,她身后所有的工蚁都同时转过身体,发出一串错落起伏的挪步声。
“莫—萨—里。”它们昂起头,用极为沙哑的嗓音念着,“莫—萨—里。”
这个奇怪的单词从四面八方扑来,响彻整个坑道,眨眼间,刚才那些或漫无目的、或匆匆经过的工蚁都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慢慢朝这边靠过来。
“莫萨里……”我分明看到拉法尼亚咽了一下口水,“莫萨里啊?是……那个莫萨里啊?”
帕拉斯退到我们身边,面色平静,“嗯,是他,‘骸骨侯爵’莫萨里,林荫区前任的首席亡灵巫师,”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真是妙计,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你们都没见着一个活人了吧?拉法尼亚,他们是要清出无人区给莫萨里发挥呢!”
“少在我面前瞎转,”拉法尼亚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不也一样现在才知道?”
说完,他卸下挎在背后的Q9M,枪口微低,对着正面的工蚁一阵扫射。他只是打腿,被射中的工蚁无不跪倒在地,但依然连滚带爬地向我们靠近。我搂紧百灵,退到拉法尼亚和帕拉斯身后,环顾四周,几乎每一个洞口都是人头攒动,高叫着“莫萨里”的工蚁你推我搡,蜂拥而来。
“它们太多了,”我隐约感觉自己这次在劫难逃,“到处都是!”
“不,”百灵突然在我怀里小声嘀咕,“有个洞里没有声音。”
枪声、工蚁的号叫声、血肉被子弹贯穿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让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
“你说什么?”我双手按住百灵的肩膀,大声喊道,“你说有个洞什么?”
拉法尼亚也别过半张脸,用不知是期待还是诧异的目光盯着我们。
“有个洞里没有脚步声,”百灵双目闭紧,顿了几秒钟,“……那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没有更多的选择,我们蹚过浅浅的溪流,顺着百灵的指引退到一盏镁光灯下,那些工蚁虽然行动不是特别迅速,但也坚定地紧随着我们的脚步,渐渐围了过来。
灯的旁边便是一个坑洞的入口,里面既没有轨道,也不见人影,甚至连一点点灯光也没有,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洞口左侧悬挂着的路牌早已锈迹斑斑,破烂到好像只要吹口气就会散了架似的。
“歌……歌利亚……”拉法尼亚念出了路牌上标示的英文单词,“歌利亚矿井,遗迹……”
“遗迹区,”帕拉斯补充道,“里面没有到地面的路,死胡同。”
歌利亚矿井遗迹区?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等等,我当然听过这个名字!
“不!”我赶忙插嘴道,“有路,阿碧丝偷运私货时就是走的遗迹区,我每次都在地上等她。”
“你走过这条路吗?”拉法尼亚眉头紧锁,“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步步紧逼的工蚁大军。
“但愿你的拾荒者朋友没有吹牛,我对歌利亚矿井遗迹区的了解,只停留在网络小说的层面上……”拉法尼亚顿了一下,“还尽是些低俗的恐怖小说。”
Q9M上的战术手电功率很大,但在漆黑幽深的坑道里还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它只能照亮眼前很近的几米路,根本没法知道远处究竟有什么。最烦人的是,那些大呼小叫的工蚁跟在身后,与我们一起涌进了坑道。
我不安地回头观望,但什么也看不见:“能甩掉他们吗?”
“能,”走在最前列的拉法尼亚答道,“僵尸也要倚靠器官来进行活动,如果我们走得足够远,它们在漆黑的环境中就会乱作一团。”
“但不是有个亡灵巫师……”
“亡灵巫师只不过能对它们下达命令而已,”是帕拉斯的声音,“最终执行操作的还是僵尸个体。”
我既不知道僵尸的活动原理,也不清楚亡灵巫师的技术手段,但拉法尼亚说得没错,随着步伐的加快,那些烦人的“莫萨里”确实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难以辨认的低吼。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只有紧紧跟在拉法尼亚身后。阴森的风扑面而来,左面原先触手可及的坑道壁消失了,被一片纯粹的黑暗所取代。潺潺的流水在远处回响,像是有了生命似的,时紧时缓、交错起伏;而我们自己的脚步声,此时此刻却了无生气,让人感到分外陌生。
“这是哪儿?”我握紧百灵的小手,似是自语,“是一个溶洞?”
拉法尼亚放慢脚步,把手中的Q9M向周围摆动了一圈,战术手电的光刚刚投向左侧,立即就被浓密的黑暗所吞噬,看不到边,也看不见底。
“一个很大的空洞,”拉法尼亚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脚步一边道,“可能是战前使用的挖掘场。”他把电筒朝脚下扫了扫,在我们四人的左侧,坚实的坑道壁被金属扶手所取代,这些扶手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断断续续的锁链把它们穿在一起,在脚下的路与外面的未知之间画出一道不是那么明显的界线。
拉法尼亚把灯光照到扶手下方,道路的边缘就像悬崖般陡峭,再往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漆黑。他随意地踢了一个小石块下去,叮叮咚咚的声音一直响了十好几秒,远处随即传来无数蝠翼翻飞的动静—看来我们在遗迹区并不孤单。
“小心点儿,”拉法尼亚伸手示意我们贴墙靠右,“掉下去就没救了。”
路越走越窄,到最后只剩下一条半米宽的台阶,而扶手却一根也没有,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不禁让人觉得每挪一步都会有生命危险。
而恰在此时,拉法尼亚手里的、也是周围唯一的光源突然忽明忽暗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紧张地问道。
“问得好,”拉法尼亚抬起突击步枪的头部,“这是你的枪吧?”
“没电了?在这个时候?”
“还有点……”他话还没说完,战术手电的光芒便迅速暗淡下去,一眨眼就乌了。“现在没了。”他一声叹息,“都别乱动,谁还有电筒之类的东西?”
我上下摸索了一阵:“手机行吗?”
“你怎么不说打火机呢。”拉法尼亚苦笑道,“帕拉斯,你呢?”
“我?我全身上下就一件衣服,连内衣都没穿。”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关头,百灵突然细声细语地说了一句:“我想……我能听见路。”
黑暗里,我看不见拉法尼亚的表情,但从语气我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惊讶。
“你说什么?你听得见什么?”他顿了一下,“‘路’?!”
“是啊,”百灵立即应道,“只要有回声,我就能听出周围的地形。”
“啊……我早就该想到的!”拉法尼亚好像恍然大悟似的,“那么你来带路,大家互相挽住手,紧跟着前面的人,千万不要走偏了!”
在完全黑暗的台阶上调换身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你还得时刻提醒自己,死亡距离脚趾仅有半米之遥。再起步的时候,百灵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我握住她的左手,侧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拉法尼亚就跟在我后面,挽着我的胳膊肘,同样走得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们的行进速度立马就下降到了几乎静止的程度,虽然百灵一个劲儿地拉着我向前,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毕竟对前面的路一无所知,所以在摸索着前行的同时,我还得注意不时将她往后拽些,以免她走得过快。
“说点什么吧,”百灵突然开口,听上去她的心情还不错,“现在的回声太轻了。”
身后的拉法尼亚“嗯”了一声道:“那请允许我提前表示感谢,您这次可真帮了大忙。”
“呵,是要感谢我的耳朵吧?”
“它不会对我的谢意有什么反应,但是你会,”拉法尼亚笑道,“好姑娘,你是叫百灵,对吧?”
“对啊,我的朋友才这样叫我。”百灵顿了顿,“……你也可以啊,你也是我的朋友。”
“是吗?”拉法尼亚话锋突转,“但我和帕拉斯是一起的,这样也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几秒钟的沉寂。
“没关系啊。”百灵平静地道,“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即使我现在说,我要杀死你,也没问题吗?”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拒绝和你做朋友,”百灵颇认真地道,“因为我觉得……孤单比死亡更让人讨厌。”她笑了出来,“很天真对吧?但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只是简单的话语,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仿佛被点到心里的痛处,竟有种想要破坏这段对话的冲动。是她太过稚嫩,还是我太过世故?为什么她能信任别人到忘乎生死的地步,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信将疑?是什么让我一直如此孤单?是尔虞我诈的现实,还是一颗不愿再相信的心?
“嗯……因为害怕孤单,”隔了几秒钟,拉法尼亚缓缓地道,“你果然和慕玲很像呢。”
“慕玲是谁?”
“那不重要,你只需要明白,她也是一个害怕孤单的女孩,和你一样就行了。”
台阶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但我们依旧紧挨着右边石壁,百灵每多走一步,我们才敢跟进一步,丝毫不敢乱动。
“那帕拉斯姐姐呢?”百灵继续问道,“你也会害怕孤单吗?”
“我很孤单,”帕拉斯答得很干脆,“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你……还会杀我吗?”
“这个嘛—”帕拉斯拖了个长音,“就要看你的表现了,‘红色’,我们便相安无事;‘紫色’,就是你死我活了。”
百灵吃惊地支吾了好半天:“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你会错意了,”帕拉斯顿了顿,“我说的‘表现’,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