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看看躺在臂弯中的百灵,安静如水。
“我会陪着她,”我朝拉法尼亚点点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无论那一刻何时来临。如果你说这就是牺牲,那么这牺牲我愿意接受。”
“唔,”他故作惊讶的时候,一道闪电正好从天而降,“我可以认为这是你的诺言吗?”
我突然心生一种不太好意思的感觉,带着尴尬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能随随便便完成的诺言,哥们儿,”拉法尼亚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现在除了祝福,我帮不了你什么了……就此拜别吧,白叶,快走,别回头,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我有预感。”
“也祝福你,拉法尼亚……”我想不出要祝福他什么,只得随口说道,“找到对抗那个强大力量的办法。”
他没有再回头,甚至连手也没有挥,只是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是在用行动告诉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于是,就和以往每一次停泊后的启程那样,在前进的路上又只剩下了孤单的我……当然,这次还有沉睡不醒的百灵。
卷过草原的风在耳畔回**,无数白色的种子团在眼前飞舞。雪蔺草的毒素似乎开始有了作用,不光是游弋在身边的风和种子,连我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变得轻飘飘的。渐渐麻木的手臂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百灵的体重,我下意识地用力把她往上捧了捧,谁料想这个动作竟让她突然有了反应。
百灵猛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小口瘀血,我连忙跪坐在草地上,将女孩的头轻轻托起,让她能够半倚半躺在我身上。她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我伸过腾出来的右手将其紧紧握住。
“我还……”她本能地张开双眼,目光迷离,“……活着?”
风声呼啸,女孩的气息羸弱得就好像将熄的烛火,挣扎着、努力着,也继续痛苦着。
“嗯,”我一阵酸楚,“你没事的。”
她慢慢把头歪向内侧,贴着我的胸口:“谢谢你……”
我低下头,就像是在对她耳语:“怎么了?”
“一直……陪着我。”
我笑着,用额头轻轻碰了她一下:“以后再谢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她点点头,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
也许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心中又燃起的一丝希望,我竟觉得脚步轻快了起来,怀里的她也变得没有那么沉重了。雾色渐薄,白色种团在四周纷飞起伏,铺天盖地,煞是美好。草坪像地毯般酥软柔滑,在上面留下一长串脚印后,我竟有种舍不得继续踩踏的感觉。
“我……”百灵喃喃地道,“听不清了……能告诉我……周围有什么吗?”
天边的雷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拉法尼亚说得没错,那原先赐予百灵千里耳的微调剂,已经开始抛弃她了。
“一片草原,”我轻声回道,“很大的草原。”
“啊……”百灵微微笑着,“美吗?”
“是的,很美。”我顿了顿,“和你一样美。”
一片小小的种子团飘到百灵的脸上,宛若从天而降的羽毛。她歪了歪头,用下巴轻轻蹭了下种子团,“这是……什么?”
“是种子,一种小草的种子。”
周围的视野已然被漫天的白色小点所笼罩,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它们是雪—和梦里的场景竟是如此相似:浪漫的夜晚,美丽的女孩,开满野花的山坡,洁白的飘雪……但可惜,它们不是雪,我所正在经历的故事,也不会是梦。
百灵咳嗽了两声,嘴角沁出一缕血丝,继而双目微闭,像是要昏睡过去的样子。我怕是雪蔺草的毒素起了作用—那样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一边轻轻摇着她的肩膀,一边唤着她的名字。
她渐渐有了反应:“你还在吗,白?”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同时加快了步子—必须得赶快离开这片草原。
“我总是……一个人呢……”她断断续续地道,“所以,能认识白叶先生……”
苍白的小手滑过侧脸,已不像先前那样温暖柔软,她指间残留的力气告诉我,生命正从这个女孩身上迅速流去,最后的时刻临近了。
再也忍不住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出眼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汉子,但我错了—有一个人彻底拨乱了我心中的弦,让这两天的白叶,一而再,再而三地潸然泪下。
“能认识白叶你……真是太好了。”又是一声带着血丝的咳嗽,她微微侧过头,“我有点儿冷,你呢?”
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寒冷,无论我抱得再紧,也无论周围的天气如何,都无法将暖意引向她的心间。
“嗯,冷,”我哽咽着,“我也觉得很冷。”
也许是感觉到我在说谎,百灵有些不满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是……要死了吧?”
“别说傻话,百灵,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
“白,”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在意我说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沉默了几秒钟后,我点点头:“说吧。”
“只是……为了预……预防万一……啊,”她艰难地笑着,“你……别……当真。”
“嗯,说吧。”
她非常吃力地说出了一句完整清晰的话:“你喜欢我吗?”
这本应该是一个温馨浪漫、让人怦然心动的问题,但现在提起,却分明沉重到令人难以回答。
“喜欢,是的,很喜欢。”
“那我……就不会死……”她有气无力地笑着,“我有理由……活下去……”
百灵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就像是要融化在风中的露珠。我无能为力,甚至连一点让她好受的办法都没有,前方的草原依旧漫漫无边,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我好累……”鲜血顺着唇角,流到了她的下巴上,一滴一滴,让人目不忍睹,“我……想要……睡一会儿……”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轻,“就……睡一小会儿……”
“坚持住,百灵,我们就要到了。”我摇摇她的肩膀,“来,唱首歌吧,唱你最喜欢的歌……”
她沉寂了几秒钟,然后慢悠悠地哼出了调—是那首《离远的约定》,那首我最喜欢的歌。
“那一天……你离开了家乡……”
只是起了个头,她便轻喘着气,没法再继续了。
“我像往常一样,挥挥手说‘再见’,”我跟着她的调子,一句接一句地唱了下去,“大路边,小树旁,种下的约定,伴着枫叶飘零,带着淡淡桂香。十年一晃,可曾记得乡间路上,属于儿时的过往……”
搂着我脖子的那只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耷拉在她娇小、满是血污的身上。
百灵死了,默默地离开了这个本来就不属于她的世界,连一声简单的“再见”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她没有父母,也谈不上有过什么亲人,唯一值得欣慰的,恐怕就是最后的结局—至少她死在喜欢的人的怀抱中……我的怀抱中。
最后一口血从她的嘴角流落,一直淌到我的袖子上,那是紫色的血,像熟透的葡萄那样,深紫色的血—可惜太迟了,它没法恢复百灵已经停歇了的脉搏和呼吸,也无法挽留已经消逝的生命。
突然,最后一点继续前进的动力和意愿都离我而去,腿脚像灌了铅般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上一生的力气。我累了,双膝跪地,把百灵的身体轻轻平放在面前,然后仰头看了看阴云密布、不时闪着电光的天空。
本能告诉我,我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雪蔺草的环抱下睡着。
但我真的累了。
不光是这两天的冒险,漂泊在外这么些年的疲倦仿佛一股脑儿地全涌了过来。
是的,我也太累了。
我只是需要……稍稍地休息一下……
只是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