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模糊慢慢凝固,变成一团恍惚的色块。耳中的轰鸣依然在隆隆作响,就好像有万千铁锤敲击着脑壳,发出沉重回声。

一行墨绿色—可能是墨绿色的小字—英文字,在眼前慢慢延伸,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被辨识出来:

“侦测到视神经电流,脑复苏程序暂停……”

是……应该是微调剂吧?我听说过医用微调剂会与病患达成互动,但没想到是这副粗陋的模样。

“侦测到心跳异常,正在尝试稳定血压……失败,错误代码一○三:超出功能范围。解决方案:请购买并使用更高规格的微调产品。”

视线右下角,隐隐约约出现了卡奥斯城的黑白蝴蝶纹章和“CC”缩写。错不了,嵌在眼前的字幕,应该就是由昨天注射的“守护天使”所引起的。

百灵……她不在身边,驾驶室内除了自己别无他人,看来那个小贱人把百灵给带走了—而且还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体上的麻痹感觉正在慢慢消失,但我仍旧动弹不得,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现在是何种体位。

“侦测到脑电波异常,所有复苏程式暂停。请患者看到以下提示后活动一下右手小拇指,以确定神经恢复级别……”

等了五秒钟,什么提示也没看到。我想要动一下小拇指,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小拇指在哪里,以我现在的半昏迷状态,别说小拇指,就是眨下眼睛都要费尽力气,更糟糕的是,我越是着急,眼前就越是模糊,甚至连小绿字也要看不清楚了。

“未发现预定信号,重新启动脑复苏程式。倒计时十秒开始,请有知觉的患者做好相应准备,十……九……”

等等,什么叫“相应准备”?我挣扎着想要挪动身体,当然是没有成功,还在担心会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该死的“脑复苏程式”就已经开始了—倒计时才到五!

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直接点说,就是被电击,一股莫名的刺激,从脚底心涌上天灵盖,身体打着战,翻江倒海,简直要把胆汁都吐出来似的。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冲击、字幕、热血沸腾的感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难以名状的虚脱还在体内徘徊。口里发苦,忽然就想要干呕,但我却腾不出手来捂嘴。

我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刚准备起身一看究竟,发现原来脚也被绑住了!

从手腕的触感来判断,捆绑我的东西应该是车座底下的双面胶带,只是粗粗地缠了一圈,并没有经过仔细的打理。

“你太小看我了。”我一边暗暗给自己打气,一边左右扭动,想要找到能够脱困的方法。感谢平日的粗心,副座沙发垫上一根暴露在外的弹簧救了急,我斜着身子靠了上去,用弹簧的尖端钩住胶带的边缘,用力一扯,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驾驶室的门没有关,手枪也还丢在脚边,我拾起来,换上一个新弹夹—我并不指望还能追到帕拉斯或者找到百灵,但此时除了跳下卡车、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外,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但我错了。

脚刚落地,眼前的景象立刻将思绪中残存的眩晕与混沌一扫而空—

大约十米开外,帕拉斯站在路边的护栏旁,面朝大海,左手叉腰,右手握着一柄……一柄看上去很眼熟的长剑—该死!那不就是我车上的工兵刀吗?

而百灵跪在她面前—同样朝向大海,胳膊被划破了一个小口子,鲜红的血滴正从伤口一点一点地渗出,连洁白的连衣裙都被染上斑斑血污。泪痕未干,嘴角打战,她显然是怕极了,甚至连呻吟呼救都未曾发出,只是在微微哆嗦,就像只豺狼利爪下的小羊羔。

“浑蛋!”暗骂一句之后,我抬起手枪瞄准,“百灵!你没事吧?”

帕拉斯稍稍向这边别过头,斜着左眼盯住我。

“可以啊,哥。”她点点头,微微笑道,“你比我想得厉害。”

毫无疑问,她是个精神错乱的疯子—还有别的可能性吗?还会有别的十六七岁的少女会握着剑,然后面对枪口谈笑自若吗?还会有别的十六七岁的少女会像她一样,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做着即使是最有想象力的人类也无法理解的一系列荒唐事吗?

“你—给—我—把—剑—放—下!”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起来,“听见没!”

“哦?你说这把?”她扬起手里的工兵刀,“牌子不错,但链锯的电量不足了,锯口也有些钝,你从来没保养过吧?”

“放下它!”我朝前迈了一大步,又把枪口抬平,直直地瞄准她的脑门,“不然我开枪了,我发誓!”

“好说。”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工兵刀平摊在地上。

“百灵!”我大喊道,“能听见我的话吗?”

虽然看不见,但跪在地上的百灵还是把脸转向我,用力地点着头。

“过来!”我知道她能听得很清楚,但还是控制不住音量,“到我这边来!”

她慢慢地从地上站起身,然后一路小跑,扑到我身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抱住我的腰。我一边腾出手护住她,一边不忘瞄准帕拉斯—所幸那女孩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愣在原地一动未动。

“好了,”我一边抚摸着百灵的后脑,一边轻声轻气地道,“没事了,你先回车上,我马上就过去。”

她依旧紧紧抱着我,不肯离开。

我稍稍用力,扳开她的肩膀,加重语气:“听话,百灵,别在这里添乱好不好?”

她松开手,抹去脸上的泪珠,爬上驾驶室,一头钻了进去。

“那么,帕拉斯,”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现在剩下的只有疑问,“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一阵海风吹过,帕拉斯金色的长发像锦旗般随风舞动,她轻轻用手摁住,依然阻止不了这等飘逸的美丽。少女抬起头,微笑着,露出似乎是在享受的表情。

“五分钟,”她理了一下头发,突然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最多十分钟,白叶,最多十分钟你就能见到你所想见到的‘解释’。”

“抱歉。”我摇摇头,“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么我也解释不了太多,”她耸耸肩,“很遗憾,知道得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

“我也没兴趣知道太多的狗屁故事。”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缠上我?为什么要割破百灵的胳膊?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她慢慢转过身,终于正脸对我—但不知为什么,闭着右眼。

“我叫帕拉斯,”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在做自我介绍,“全名是‘帕拉斯·雅典娜’。以目前的情况,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她歪歪头,笑道,“至于缠上你,这根本就是错觉,抱歉,我对你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虽然我个人认为你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哦……”我也冷笑着点点头,“是百灵对吧?从一开始,你就是想要接近百灵,是这样吧?”

“斑鸠,”她收起笑容,顿了顿,“很不幸,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我一愣:“……你知道她多少?”

“不重要。”她皱起眉,言谈举止里都透出一股子故意装出来的惋惜,“她是谁,她以前做了什么,她将来会怎么样,这些并不重要。对你不重要,对我同样不重要,我只是知道,她是个必须要杀掉的人而已—当然,得在我拿到证据之后。”

“你是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杀她的?杀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子?”

“没错,而且还必须把尸体扔下海喂鱼。”少女叹了口气,“我请你相信,一个专业、迅速、毫无痛苦、不留痕迹的死亡,对她、对你、对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无辜的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这是一个为了绝大多数人幸福而不得不作出的选择。”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就像那些发动“一星期圣战”的政客一样,为了所谓的“幸福”而毁掉了整个世界。

“扯淡!”我啐了一口,“如果有一种幸福,要靠杀死一个无辜幼小的女孩来获得,那这种幸福根本就是扯淡,有这样想法的人,只配尝尝什么叫痛苦—比如老子的子弹。”

我特意晃了晃手里的枪,坦白地说,如果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又黑又壮的大汉,我早就先开一枪打瘸他的狗腿了。

“理想主义者!”面对枪口,她竟开心地笑出了声,“你说的话,和他真的很像呢……”然后她话锋一转,“但是,在这件事上,你们都错了。”她伸出手,指着我的宝贝卡车,“在她完成蜕变之前,我们剩下的机会寥寥无几。等到卡奥斯城的持律者议会得到她,这个早已群魔乱舞的世界,就又要多出一个厉鬼了……”她顿了顿,“而且还是一个可能毁灭全部希望的厉鬼。”

我没有时间和心情听疯子胡扯。虽然她长得很耐看,声音也颇好听,但直觉告诉我,这段无稽的谈话是时候结束了。

“好的,驱魔战士,你打你的鬼,我走我的路。”我慢慢向后退去,“但是,只要我还在百灵身边,就请你离我们远点,好吗?我很好说话,但我的子弹不好说话,所以,‘帕拉斯·雅典娜’,我请你别再出现。”

“为什么?”帕拉斯摇摇头,“为什么要如此认真?你认识她?了解她?知道她的过去吗?”她突然一步上前,“还是钱?是谁?付了你多少?”

一开始,我的确是为了钱。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抱歉,小姐。”我顿了顿声,“我立下誓约要保护她,而我的原则就是,决不违反自己的诺言—满意这个答案吗?”

“你觉得这值得吗?”帕拉斯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为一个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拼上性命?你管这种鲁莽的行为叫……‘原则’?”

她惹恼我了。

“你懂个屁!”我大吼道,“值得不值得,用得着你来评说?如果不喜欢我的原则,就请你滚得远远的。我警告你,小姑娘,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哪怕只有一次,我就打烂你的脑袋,明白了吗?”

女孩笑眯眯地点点头。

“明白了……”她压低视线,像是在盯着自己的脚趾,“我本来对滥杀无辜并没有特别的嗜好,但是你的回答让我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有一些无辜者是不得不牺牲掉的。”

我永远也忘不掉这个叫帕拉斯的女孩扬起脸那一刻的眼神。犀利、坚定、平静,但杀气腾腾,就好像是某种野兽,某种优雅但致命的掠食兽。而那只刚刚紧闭着的右眼,看上去也不同往常—那不是蓝色的瞳孔,甚至不能算是只“眼睛”,如果非要比喻,在那眼眶里的应该是一颗漆黑的珍珠,分不出瞳孔和眼白,就像恐怖故事里老巫婆的眸子。

手在颤抖,本能告诉我,会死—这次不是说笑,而是真的会死。

她并没有靠近,依旧站在距我七八米的护栏边上,冷冷地微笑,静静地凝视,我忘记了开枪,忘记了逃跑,甚至忘记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原来是‘守护天使’,”女孩忽然开口,“我说你怎么会醒得这么快。”她摊开双手,一脸得意扬扬,“现在局面是这样的,我还剩五种杀死你的办法,嗯……本来是有六种的,可惜你不是左撇子。”

我想要勉强撑出不屑的笑容,但嘴角此时只是僵硬地往上挑了两下。

不可能失手,在这种距离,在这种场合,对方手无寸铁,而我握着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格兰特,对方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娇小女孩,而我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拳师—不可能失手,如果连这点自信也没有的话,我又怎么配站到“血狱”的擂台上?

“哥,”帕拉斯抬起左手,张开手掌,放到自己的侧脸前,“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有种来试试。”虽然底气不足,但我还是开口回应,“怕你不成?”

她用手盖住了自己的左眼,或者说是那只黑得像炭似的东西—对天发誓,这是我在眼睛抹黑前最后看到的事情。难以置信,明明是大白天,万里无云的大白天,怎么视线里突然就变得一片漆黑?而且毫无征兆,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上的关节已经被重重地扭住。

八米的距离,只是一瞬间;双手握着的九毫米格兰特,被轻易擒住,枪口反转。

速度、力量、角度,结合得天衣无缝。她并不是我见到过的最强悍的女人,但以她的年纪和身形来说,这简单的一招擒拿夺枪本身就已经足够惊人—还不包括之前奇怪的黑暗。

“还剩……”是她的声音,带着笑意,轻柔莞尔,“四种。”

扳机扣响的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旋即到来的“咔嗒”声又把我的魂魄拉回了身体:这把有些年月的格兰特又卡壳了!我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观音,不过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要感谢谁的想法—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死神依然近在咫尺。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我依然能感觉到她身体的位置和姿态,我的机会不多,确切地说是只有一个—成功:活;失败:死。

于是,我力从地起,求生的欲望混着模糊的动作要领,化作一股无名的力,透过脚跟、膝盖,在腰间回旋,又蹿上肩膀,最后伴随一声厉喝,顺着小臂平推而出。

环扣的双掌打散了女孩的防御,拍中了她柔软的胸膛,也就在这个刹那,我突然就恢复了光明。一个趔趄后,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但屁股还没落下,就又后滚着起身,单手撑地,双腿叉开,似乎是在喘息。

手枪撞在护栏上,弹了一下,落在我们中间。她没有看枪,反而抬起头瞄了我一眼,面带微笑—有些勉强的微笑。

直觉对我说,赢她的机会万中无一。我转过身,两步就登上驾驶室,还不等车门锁好便发动引擎,也顾不上路况恶劣,用尽全力把油门踩到底。

百灵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捂着自己的伤口,滴滴鲜血在坐垫上绽放,触目惊心。我一连掏了两支或者是三支细烟都掉在地上—根本没法拿稳,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却依旧没法降低狂跳的心率。

无言的恐惧笼罩在驾驶室中,足足有一分钟,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