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百灵拉住我的袖口,脸色煞白:“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惊魂未定的我,只能挤出一点点同样苍白的笑颜。
“她明明,明明昨天还和我睡在一起……”她用手抱紧自己的双肩,瑟瑟发抖,“明明刚才还在和我说笑话……”
是啊,那个自称“帕拉斯·雅典娜”的美丽少女,昨晚还楚楚可怜地对我撒娇,今天早上还边唱边跳着坐上我的卡车—就和所有的同龄女孩子一样。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自己伪装到这种地步?可以为了接近目标,把恶魔的黑色翅膀染成天使的白色羽翼?
“别怕……”我有气无力地道,“她被我甩掉了。”我腾出手,摸了一下百灵颤抖的额头,“已经没事了。”
“是吗?”这个嗓音比窗外吹来的冷风还要让人战栗。
是帕拉斯!
她就站在车门外,左手搭着后视镜,笑盈盈地看着我。
倒吸一口凉气后,我一下冷静下来:我坐在车里,她站在车门外—而且是一辆开着的车,现在的局势对我有利!
我猛弹开车锁,用力把门撞开,而帕拉斯像一只机敏的猴子,顺着车门展开的方向轻跳,竟然一下就爬上了卡车的前引擎盖,堵在车窗前。
她看了一眼百灵,虽然没有视觉,但那可怜的小姑娘此时还是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只是惊恐地张大了嘴。
工兵刀瞬间贯穿了防弹车窗,旋转着的链锯直刺百灵眉心,我拉过百灵的肩膀,把她整个人都扯到怀里,才救下她一命。
帕拉斯抽回利剑,举过头顶,显然是要冲这边斩来。我向右猛打方向盘,她没能趴稳,在引擎盖上打了半个滚儿,用手抠住车窗边缘才不至于掉下去。
她比想象中还要难缠,不光是敏捷与手法让我叹服,那坚韧和冷酷的态度更叫人胆战心惊。
我来回打着方向盘,让车子蛇行,以期把她甩掉,在五十七号公路上,这种行为几乎就是自杀,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而她也左右扭动,改变着身体重心,始终趴在引擎盖上。
突然,她挥剑扎中车窗上沿,抓着刀柄翻身爬到驾驶室的正上方,竟从视野中消失了。
“她在上面!”百灵紧紧抱住我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在上面!”
我咬咬牙,从副驾驶的位置底下抽出Q9M突击步枪,拉开枪栓,打开保险,对着上方胡乱射击。子弹贯穿了装甲之后,露出一排透光的空洞,百灵捂着耳朵,一边抽泣,一边颤抖,而我一边小心保持车体稳定,一边抬头观望,想要从那些小洞里看到帕拉斯的位置。
但我看到的,却是转着链锯的工兵刀,它刺穿了天顶,差点就割开了我的天灵盖,我急忙低下头回避,再举枪时,天花板已经被切开了一个半人长的大口子。
即便有链锯的帮助,要熟练使用工兵刀也需要很高的技巧以及相当的腕力,而她显然非常专业。
几颗子弹徒劳地划向天际,不见帕拉斯的身影,只有她的声音若隐若现。
“你不可能打中我,哥,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她说。
车速八十五—在这个路段,以这种速度,原本是只可能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场景,但今天,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在逼迫我不得不继续踩紧油门。这样做显然是把双刃剑:即使是坐在车里的我都会感觉心惊胆战,更何况站在车外的女孩呢?
“我看还是你放弃吧!”我奓着胆子,高声喊起来,“你没机会的!”
“别着急!哥!”对方也扯着嗓子回道,“几分钟之内,你就会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东西!”
我本能地低头看了一眼百灵,她伏在我的大腿上,捂住双耳,缩成一团。左臂的伤口依旧在往外渗血,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厉害,血水滑到肘部,又滴在我的膝盖中间。
“对,没错,就是那里!”帕拉斯的声音相当近,我连忙抬头,却看不到她人,“用手摸摸那个伤口!摸摸那些血!好好看看!睁大你的眼睛!”
我没有照帕拉斯说的做,因为比起她的话,另一个问题更攸关生死:她是怎么知道我在看哪里的?
我轻拍百灵的背:“百灵,我需要你的帮助,现在。”
可女孩没有反应,她捂着耳朵不住地发抖。我用力抬起她的肩膀,好让她面对我。
“百灵!”我单手来回摇了她两次,“能听见我吗?”
她仿佛如梦方醒,张着嘴,木讷地点点下巴。
“好的,你听好了,”我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先平静下来,然后压低声音道,“她现在还在车上对吗?你能听见她的声音吗?”
百灵闭上嘴巴,微微抬首,似是侧耳倾听,过了三四秒钟,她用力点点头:“她还在,就在后面,在上面,蹲着,手里还拿着刀。”
后面,上面,那也就是说,帕拉斯现在正蹲在顶上。
“好,”我把女孩拉到自己身边,脸贴着脸,用我这辈子最小的声音说道,“她如果靠近,向这边靠近,只要开始动作,你就告诉我,马上告诉我!明白吗?”
百灵脸色很糟,但她还是颇郑重地“嗯”了一声,仿佛背负了天大的责任—没错,整整两条人命现在都在她的耳朵里呢!
现在要做的,是设下一个陷阱—就和在“血狱”中常做的那样,设下一个瞬间逆转战局的陷阱,但与以往“血狱”中情况不同,今天的陷阱如果没有成功,失去的不仅仅是奖金,而是人生的全部。
前方五百米,完美的S弯,好一个能够决出生死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慢慢松开油门,速度表的指针缓缓随之下落,七十五……七十……保持在接近六十五的刻度,可以了,应该可以了。
毫无疑问,那个蹲在车顶上的少女,是个真正的高手,技巧、意志、章法和战术结合得天衣无缝,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和缺点,也非常善于利用别人的脆弱,更懂得捕捉转瞬即逝的先机。
这样的对手却往往与顶尖相去甚远—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而轻视对手的谋略。
前方是S弯,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一个正常的司机此时会做什么?当然,会减速,这我知道,而她当然也知道,我需要给她的只是一点点提示—六十五的时速并不低,但她决不会放过机会。
屏息,然后,侧耳倾听。
我等待的并不是帕拉斯的脚步—我根本就不可能听见,而是百灵的尖叫:“她过来了!她跑过来了!在右边!”
此时此刻,跑是一个有生命危险的动作,只有对平衡与速度绝对自信的人才敢这么做—一次火中取栗式的突袭,在对手觉得最不可能的时候,在最不可能的位置上,以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完美绝杀。
帕拉斯那秀丽而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孔,忽然出现在右侧的车窗前,手里那把工兵刀行将刺出—原来如此,驾驶室顶部的开口只是诱饵,用来引开我的注意,她想从副驾驶的位置上直接刺杀百灵。
而帕拉斯唯一的误算恰恰就是猎物本身的能力。平时我不好说,但至少这一次,百灵不仅听出了对方行动的时机,甚至觉察到了动作的方向,突袭在还没开始前,就已经失败。
早有准备的我,在踩下刹车的同时向左猛打方向盘。单手持剑的帕拉斯,无论另一只手抓着什么,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站稳,她上身向外仰倒,但并没有被甩出去—我也根本没指望她会被甩下车。
刹车引起的反作用力还未消失,我便又一次踩下油门,同时松开方向盘,一手操起Q9M突击步枪,一手伸直,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才勉强扯到她的头发。
这可能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了。在“血狱”中,我见识过女人之间的对决,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短发,而像帕拉斯这样留着过肩长发的女人,老实说,根本就不适合战斗。
头发这种东西,一旦被对手绞在手里,就如同被扼住了脖子,头部直接受控,疼痛会让反抗的意愿遭到削弱,甚至连正确的体位都无法保持。更重要的是,拉住了头发,就等于为我锁住了位置,我抬起步枪—她的脸近在咫尺,根本没有射偏的可能。
我心中默念着“去死吧”,就像是在祈祷,然后扣动扳机。
弹壳横飞,砸中我的脸,又落在百灵的背上;弹头击穿了驾驶室的右门和侧窗,却没能打中它应该打中的目标。
仿佛在一刹那看穿了射击的意图,帕拉斯在我扣动扳机的同时,挥剑斩断了自己的头发,后仰着跳开,躲开了每一发子弹,但这个动作也让她彻底失去平衡,甩出车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虽然不是“坏人灭光式”的结局,但勉强可以接受—我顾不得S弯的凶险,也顾不上帕拉斯的死活,猛地踩下油门,用我这辈子最熟练的手法过弯,加速,一骑绝尘。
直到开出差不多一公里,我才缓过神来,朝后视镜瞄了一眼:已经不见那个女孩的踪影。
我到现在都搞不懂,像她那般美丽到让人窒息的少女,那般甘甜的笑颜,那般清澈的双眸—好吧,可能只是单眸,为何会像只野兽般冷酷无情?为何会散发出让人恐惧到不能理解的气息?
“她的声音……”百灵直起身,斜着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听不到了。”
“啊,是呀。”我丢下步枪—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刚才一直把它抓在手里,然后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这次是真甩掉了。”
再也说不出更多了,百灵就这样沉默着,目光呆滞,抱着自己的双肩微微发抖。虽然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帕拉斯要追杀你”,但很明显,这是个蠢问题,而且注定没法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很快,五十七号公路的老路段就被甩在身后,通过岔道,漂亮的路基、崭新的地标映入眼帘,就连两边茂盛的树丛也有被仔细修剪过的痕迹。还没跑出半里地,就有一整支运输车队—六七辆大型货车迎面经过,至于其他小车更是络绎不绝。
路牌上印着鲜红的“距卡奥斯城六十公里”的字样—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有了安全感。虽然出于走私的缘故,我还得绕点小路,但无论怎么说,现在已经进入卡奥斯—这个世界文明象征的领域之内了。
一架极漂亮的喷气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英姿飒爽,翼下的黑白花蝴蝶纹章优美又霸气,着实让人过目难忘。我认出那是架中国产的“银剑”,驾驶舱已被抹去,换上了卡奥斯自制的“ZOMBIE”无人系统。若是平时,我是相当害怕和厌恶这种近乎炫耀武力似的“低空巡逻”,但今天却觉得那鬼东西格外让人安心,当然,只要它不是搞突击路检的就行。
我侧脸看了看百灵,她还没从惊恐中完全恢复过来,只是呼吸已经平静,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喝点水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勉强地笑笑,摇着头。
“肚子饿了吗?要吃点什么?”说着,我便打开储物箱,拿出一包饼干。
“不,”她连忙摆摆手,“真的不用。”
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安慰人,只好选择保持沉默。本打算扭开收音机听听音乐,却发现开关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还冒着细细白烟。
“那个,白……”百灵支支吾吾,似有所言,“谢谢。”
“哦?”我着实愣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在胸膛里涌动起来,“没什么……那不算什么。”
既然我立誓要保护你,就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虽然我很想说出这样逞强的话来,但考虑到刚才的惊心动魄与窘态,不禁觉得难以出口。我和她想必都清楚得很,自己是从帕拉斯手上拾回了一条小命。
突然,百灵轻轻地靠了过来,枕着我的肩膀,小声呢喃道:“我们来唱歌吧。”
嗓子里升起莫名的苦涩,我伸出左手,用别扭的姿势轻轻拍了拍女孩莲藕般白皙的左臂:“那就,唱吧。”
我的指尖沾上了点点鲜红,这时才想起她的伤口还没有处理,但当我再一次、稍稍用力按上去的时候,却只能感觉到一道浅浅的疤痕。
后视镜里的倒影,证明我的判断没有出错:伤口已经基本愈合,而就在几分钟前,那里还在往外渗血。仔细想来,用工兵刀割出的伤口,怎么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
“几分钟之内!你就会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东西!”帕拉斯的叫喊在耳畔回响,莫非她想要我看到的所谓“解释”,就是指这个?难道这就是她用剑划出一道伤口、却没有立即下杀手的原因?
“怎么了?”百灵仿佛注意到我的异样,便停下口中哼着的小曲,颇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尴尬地笑着,“没什么……继续唱吧。”
“嗯,”她轻声回道,“白叶先生想听什么呢?”
“随便吧……”我搓了搓手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方向盘上,“什么都可以。”
那是,黏稠的血……
像油脂一般黏稠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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