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焚城(2 / 2)

这一幕落在陈云川眼中,却有了别样意味。

陈麻子皱起眉头,刚要说话,被陈云川挥手止住了。

陈云川来回打量这二人,嘴角扬起玩味的笑容,末了,道:“看来这些年,我真是错过了许多啊。我明明听说,红袖姐姐是钟情于一个姓林的人,怎么又换成了这坏事做尽的掮客?如果南莺泉下有灵,不知会怎么想。不过也好,也好,既然红袖姐姐牵肠挂肚,放心不下,那我可不能当坏人,”他露出森白的牙齿,挽开车帘,拖长了声音,“正好——成全你们。”

他们行至港口,早有船只备好。数十名水手齐齐发力,大船逆水北上,行了两日,江南风光被甩在背后。四周渐空,河边荒野寂寥,只有飞鸟起落。

到了第三日清晨,宽阔的河面泛起浓雾,遮蔽一切。东边的朝阳隐隐约约,陈云川下令在船头点燃火把,行了一会儿,岸边的荒草里也出现了零星火光。一个十多丈高的巨大阴影耸立在黯淡晨光中,看不分明,却透着逼人窒息的压抑感。

陈云川让水手抛下锚钩,将船停住;再放下小船,带着陈麻子和红袖以及一干手下划到了岸边。

“大人,您来了!”岸边有人举着火把从浓雾中钻出来,看见陈云川后连忙跪下,“照您的吩咐,小的们在此日夜看守,寸步不离。”

陈云川点头,抬头看了眼那巨物的轮廓,问:“有什么异动吗?”

举火把的官兵道:“没有,既不响也不动。”

“能搬得动吗?”

官兵跪得更低,声音惶然:“此物重达万钧,恐怕不是人力可以撼动的。小的们用了马匹,调来了滚木,都没有让此物移动分毫。”

陈云川若有所思,转过头,对陈麻子道:“那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陈麻子接过火把,一言不发走向雾中耸立的巨物。陈云川冲官兵扬了扬下巴,官兵立刻带着一帮差人,走在陈麻子身后。红袖也连忙跟上。

走得近了,火把的光撕开了浓雾。红袖看到了一面银白色的墙壁,略微凹下,倾斜着伸进头顶天空中。红袖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天空之城的外壁。她第一次离这传说中的堡垒这么近,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触感冰凉;她又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嗡嗡之声。

她向四周看,除了陈云川这群人,四野并无人声,一直以来都伴随着天空之城到来的林公子却并未出现。

陈麻子沿着天空之城转了一圈。与他画在墙壁上的图形一样,天空之城外壁光滑,严丝合缝,呈现出非常标准的圆形,口径接近百丈,走完这一圈,花了他一炷香功夫。他越看脸上惊喜之色越浓,嘴里喃喃道:“对的……他们说的果然是对的……”

陈云川则冷眼看着他们。河面雾气更浓,太阳已经升起,但照不开弥漫的水汽。

“这里,”陈麻子快走回原处时,看到外壁有一些斧砍锤砸的痕迹,但非常浅,“是你们弄的?”

先前那官兵走过来,道:“对,我们试过能不能直接砸开,但不管使多大力气,刀斧都用上了,也只能在上面留几道印子——咦?”他面露惊疑,凑到近前,仔细观察曾亲手在这外壁上留下的痕迹,“我记得我们十几个人,砸了小半个时辰,当时上面印子密密麻麻,怎么现在只剩下这点了?”

陈麻子摇头,道:“书上没提这个。”

“怎么样,刚才转了一圈,找到入口了吗?”一旁的陈云川不耐道。

陈麻子道:“没有。”

陈云川表情错愕,随后不怒反笑。他的手下会意,抽出刀来。

陈麻子忙道:“因为天空之城入口的关键不在外壁上,而在地下。”

陈云川笑容收敛,寒声道:“如果你说得再慢点儿,现在就已经在地府了。”

官差疑惑道:“怎么从地下进呢?要是挖通道,岂不是挖到猴年马月?”

陈麻子道:“不必挖通——我找到过一个传闻,说是有一次一个村子的稻场刚走水,火势很大,天空之城正好落下来,烈火恰好灼烤了它的底部。不久之后,很多人都看到它的外壁裂开几条通道。但它外面光滑,不好点火,所以,我们应该沿着它的外壁挖几道沟,塞上木柴,使劲烧。”

这倒是不难——此地泥土松软,船上又有铁锹,水手加上官兵共计数十人,绰绰有余。按照陈麻子的想法,他们可以分成十队,每队沿着天空之城的边缘往里挖,半天就能生起火来。

但听陈麻子说完,陈云川始终将信将疑,看了陈麻子很久,才道:“从没有听说过这种进门的方法,你确定吗?”

陈麻子谄笑道:“这个传闻在很多地方都有流传,不会有错的。”

“你最好没骗我——否则,他们挖出来的坑,最后埋进去的,会分别是你的脑袋和手脚。”陈云川阴测测地道,“如果你的手脚不够,我会从中砍开,保证每个坑都能扔进一点东西。”

“绝不会骗状元爷爷!要是烧不开,不用你下令,我自己砍手砍脚丢进去,最后留下脑袋,给状元爷爷晚上当尿壶用。”

红袖站在不远处,看着陈麻子极力讨好陈云川的嘴脸,不由心生烦恶。这几年来,她还以为陈麻子已经慢慢变好,但现在,她看清了他——逢迎权贵,欺凌弱小,骨子里依然是个贪生怕死、毫无尊严的市井流氓。

“真是贱哪,”陈云川也厌恶陈麻子脸上的谄笑,转头看着红袖,“红袖姐姐居然跟这种人有瓜葛,难道真的是灯下刺绣把眼睛熏坏了么?”

陈麻子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谄媚的模样,用讨好的声音道:“快开始吧,早点打开它,状元爷爷也早点拿到宝贝。”

陈云川负手而立,并不看陈麻子,仿佛看他一眼就脏了自己的眼睛。“你们,”陈云川对官兵道,“按他说的办,动作快点儿。”

陈云川的一干手下得了令,立刻挽起袖子,挖土的挖土,砍柴的砍柴。在当朝状元面前,他们不敢懈怠,个个奋勇,人人争先,生怕陈云川看见自己比别人动作慢。

如此一番热火朝天的劳作,不消两个时辰,分布在天空之城边缘的十个大坑便已挖好。他们又把收集的木材扔进去,生了火,很快火焰便从坑里腾起,暗红色的火舌舔蚀着外壁。浓烟滚滚升起,混在雾中,让四周更加难辨。

就这么烧了一个时辰,天空之城依旧稳如山岳,没有丝毫动静。陈云川脸上不悦,渐渐焦躁,到了下午时,命人按住陈麻子,抽刀欲砍。

“状元爷爷饶命!”陈麻子跪在地上,哇哇大叫,“这天空之城太大了,要烧久一点!里面都是珍宝,要是这么容易打开,也不会现在才落到状元爷爷手里!”

陈云川按捺住暴躁,下令再去砍柴,不止从坑里烧,沿着外壁也堆满柴火,一并焚烧。很快,火焰围住了天空之城,腾腾燃起。陈麻子特意留了一个缺口,不时把手按在外壁上,到了傍晚,脸上才放松下来,道:“已经开始热起来了。”

陈云川一摸,果然感觉温热,于是让手下扔进更多的树枝木头。火升得更高了,黑烟弥漫,浓雾不散。

红袖连连咳嗽,四下里更看不清晰了,但可以确定的是,依然没有林公子的身影。

这时,天边传来隆隆雷声。大雨欲来。

陈麻子仰头看了看,一滴雨水穿透浓雾与黑烟,落在他脸上。

有点凉。

陈云川冷笑,抽出官兵的腰刀,道:“看来连老天也不帮你。”

话音刚落,雨点声密集起来,渐至噼啪剧响。暮春的雨很是寒冷,落入火中,能在燃烧的木头上砸出一串黑烟。雨大起来,像是天河漏了似的,火势立刻变小,很快熄灭。

早有官兵为陈云川撑起了伞。陈云川接过伞,露齿而笑,把腰刀掂了掂,递给那官兵手下。官兵握紧刀,看了一眼陈麻子。

陈麻子被雨水淋透,衣服贴在身上,显得更瘦。他扑通跪下,向陈云川膝行而来,哭喊道:“状元爷爷!这雨很快要停啊,停了我们再烧,一定可以打开的!”

但陈云川耐心已失,朝手下扬了扬下巴。

手下会意,提起刀,又看见不远处也淋成落汤鸡的红袖,道:“那她怎么办?”

陈云川看了眼红袖楚楚可怜的模样,有些动容,道:“这是我的知遇恩人,我有今天,全靠她当初赠与我的一块玉镯。没有她,我现在肯定是坟间白骨,水上浮萍。这样的恩情,无论如何都报不完……”顿了顿,他脸上的动容和感激之情如同云层被风吹散,恢复了冷静,道,“但她背叛了南莺,跟这个贱民混在了一起,就一并解决吧。”

官兵握刀的手抖了抖,但还是低头道:“是。”他走到陈麻子身后,按住陈麻子的脖子,就要砍下。

火焰已灭,雨水冲刷一切。

这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咔咔声。这声音是从天空之城里传出的,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陈麻子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天空之城,先是错愕,继而狂喜,连声喊道:“快看,开了!天空之城的门开了!”

众人应声望去。他们的目光穿透黑烟、雾气和雨水,汇聚到一处——在天空之城外壁离地一尺高的地方,一个方形洞口无声裂开,长约八尺,宽近三尺,恰可容人进入。

从洞口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通道,莹莹白光透出,照亮通道。

通道径直伸入天空之城内部。

“天助我也!”陈云川大喜,伞都差点持不住,迈步向天空之城的通道走去。其余人被这奇景震慑,呆呆地看着。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陈麻子突然暴起,提起手肘,向后砸出,正中那官兵肋骨。官兵哎哟一声,捂肚呻吟,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腰刀又被夺走了。

“小——”官兵骇然惊叫。

然而,他的下一个字还没喊出声,陈麻子已经提着刀向前窜了两步,来到陈云川身后。

陈云川只听到身后异响,刚要回头,脖子已经感觉到了刀刃的冰凉。比雨更冷,直教人骨头僵硬,血液凝固。

“别动。”陈麻子伏在他背后,慢慢探出脑袋,嘴巴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我的手不太稳。你一动,这刀子一划拉,落到我脸上的,可就不是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