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衰落(1 / 2)

胡老板拼了大半辈子,才从身无分文一直拼到富甲一方。但他从财富权势的巅峰再次回到一文不名,却只花了几个月时间。

不久前,朝廷大员三司使来苏州游玩,胡老板近年来生意不顺,打算巴结上这位三司使,让生意打开新风貌。于是他绞尽脑汁把大官请到家里,银子自然塞了不少,珍奇古玩也是一箱箱搬出来,任大官挑选。

殊不知,三司使只是瞟了一眼满地的银钱,脸上挂着矜笑,也不说话。

“大人,是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吗?”胡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三司使抬眼看了看他,道:“我在京城就听说了,苏州城里可有句俚语啊,孩童都会唱——江南钱庄胡老板,娶妻纳妾早到晚。怎么,弟妹们都怕羞,不出来见见?”

胡老板额头布汗,蓦地想起,这位三司使大人有一个癖好,便是好色,且不爱黄花闺女,专好**人妻妾。据说曾有捕头向他求官,带上妻子到了他府中。三司使把那人的妻子带到房中后,吩咐捕头等在门口。一炷香后,妻子裹着衣服跑出来,眼角带泪,恨恨地剜了捕头一眼。三司使赤身**躺在**,哈哈大笑。过得几日,宫里就传下了文书,捕头荣升总捕头,而他妻子不堪此辱,投井自尽。

“都是乡野小孩瞎传,也没纳过多少妾。”胡老板低着头,一咬牙,“不过既然大人赏面,让她们目睹大人真容,也是三生有幸。”说着,让人把后院休憩的侍妾们全叫到大堂。

三司使看了一圈,依旧不满意,道:“胡老板啊胡老板,我对你一片赤诚,你可是要欺到我头上啊。”

胡老板急道:“大人何出此言?”

“听说你纳了一个花魁,叫红什么来着,这两年金屋藏娇,连我来了也不舍得请出来说会儿话?”

胡老板低着头,脑门上的汗珠都凉了,将滴未滴。片刻之后,他陪笑道:“大人说笑了,那小妮子姿色平平,入不了大人的法眼。”

“哦?”三司使一愣,似乎没料到胡老板会这么回答。他打量着胡老板,一双眼睛阴沉如翳,过了很久才又开口道,“想不到胡老板还是惜花之人啊。”

“哪里,只是贱妾的确是庸人而已,而且最近身子不好,不在府里,确实不太方便出来陪大人。”

“嗯,我就是随口一提。”三司使呵呵笑道,态度变得亲热,与胡老板谈笑风生,似乎刚才的这点儿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

但三司使回朝之后,风声就从宫里传了出来,一路传到江南。

接着,胡老板半生辛苦打下来的基业开始崩塌。

先是各大钱庄联合起来,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但只要有人拿着胡老板名下的江南钱庄的银票过去,一概不予兑换。紧跟着,跟胡老板有债务往来的,纷纷上门清账,结完银子后,立刻跟胡老板断绝合作。最后,是官差找上门来。

做生意的,最怕查。

红袖整日待在小宅院里,对三司使的造访,以及苏州即将变天的事情一无所知。倒是胡老板来得频繁了,只是每次过来脸色都很不好,满脸疲倦。

红袖有股不详的预感,但每次问胡老板,得到的答案都是沉默。胡老板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叹气。

直到这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伺候红袖的两个丫鬟突然不见了。红袖以为她们回胡府了,便雇了马车来到胡府,却发现这里跟记忆中的大宅门户已经截然不同——丫鬟和杂役已经走空了,胡来板的妻妾们卷了钱财四下逃散,偌大的府邸里空空****,只剩枯草满地。

胡老板坐在堂中,一身华服,脸上依然挤满了肉,但神情恍惚,眼睛里透着凄然。

“你来啦?”他看到了红袖,挤出笑容,“我还在犹豫怎么跟你开头,辛亏你来了,最头疼的事终于解决了。”

“你还有心情玩笑……”毕竟也相处过几年,看着这个曾经叱咤江南商界的男人露出疲态,红袖有些心疼,走上前去,“出什么事了啊,是不是得罪谁了?”

胡老板点点头,

红袖道:“那还好办,你不是之前还认识不少人么?可以托人求情啊,我记得喜宴上来了很多达官贵——”

胡老板微微一笑,打断她道:“我得罪的人,是三司使。”

红袖一窒——她知道这三个字代表的权势,在本朝,几乎是一人之下的地位了。“你怎么得罪他了呢?”

胡老板摇摇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起了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过去:“这是你的卖身契,本来打算派人给你送过去的——哦,我忘了,现在已经派不动人了。拿着吧。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红袖接过来,的确是自己的卖身契,落款那里还盖着自己的鲜红手印。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官差快要来了,我在这里等着。我不能走,这是我打下来的产业,总得有人守着。”胡老板环视一圈,把胡府满目荒凉的景象收在眼里,道,“我辛苦一生,聚财千万,妻妾数十,没想到临了了,都争先恐后离开我,逼我在休书上按手印。也罢,都走吧,我这次的麻烦不小,恐怕会牵连到家室。”

红袖心里一叹,走上前去,拉住胡老板的手。

“你快走吧,待会官兵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红袖看着他,这个曾经霸道强势的男人居然也有颓然的一面。“那我走了,”红袖轻轻抱住他,“你好好照顾自己。”

胡老板一动不动,任她抱着,道:“也是该分开的时候了。”

初春的凉意袭来,他颤抖了下。

红袖松开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听到胡老板在身后道:“你……还恨我吗?”

红袖转过身,思考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春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微微扬起。

她摇了摇头。

时间真是有无穷的力量。才两年多的平淡生活,朝升暮落,油盐醋茶,就消磨掉了他们之间的隔阂。胡老板人虽然肥胖,做事狠辣,但给了红袖一方庇佑,且在她身上从来不逾矩。很多时候,他来小宅院,就躺在红袖身边,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天没亮又披衣离开。刚开始红袖对他还有怨恨,慢慢地,这种怨恨就被同情和更复杂的情愫去掉了。有时候她午夜梦回,想起胡老板,又联想起对陈麻子的态度,会自嘲地笑笑——对于恨这件事,自己真的不擅长呢。

胡老板终于露出释然的笑,道:“谢谢你……”他脸色突然又一变,布满狰狞,厉声喝道,“你给我滚!我不是把钱还给你当铺了吗,还来逼我要钱,一个个地落井下石,真当我姓胡的好欺负?!”

红袖不明所以,正要开头,突听身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不用转头,她就知道是官兵已经进了胡府。再看胡老板,虽然他面色嫌恶,语气激烈,但眼睛里满是绝望和不舍。

唉,她心里叹道,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啊。

一群官兵拥进来,凶神恶煞似地冲进各个厢房厅堂,随后传来砰砰当当的桌椅倒地、瓷碗破碎声。另有十几人则聚在大堂,围住了胡老板,为首一个官差疑惑地看着红袖,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红袖低头不答。

胡老板昂起头,啐一口骂道:“官爷,快把她抓起来,这贼妮子看我落魄,就来逼我还钱。官爷你说说,欠她们当铺的那五百两银子,对我是个事儿吗?可恶得紧!快抓起来,轻饶不得!”

官差皱着眉头,走到胡老板面前,狠狠一巴掌扇下。“啪”一声脆响,胡老板脸上的肉层层抖动,立刻泛起一个巴掌印。

这巴掌太突然,也太狠,胡老板愣住了,红袖也愣住了。

“给你脸了还?”官差一脸不屑,“还敢对我们吆五喝六,娘的,现在也不是以前了!”说完,不耐烦地对红袖挥挥手,道,“走吧走吧,也别指望他还钱了,家产得全部充公呢。”

红袖咬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转过身。大堂外光线虽冷,却明亮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