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衰落(2 / 2)

身后,传来了官差殴打胡老板的声音。胡老板一边惨哼,一边怒喝道:“你们!等我东山再——我要你们好看!”

“还他娘的东山再起?”官差讥笑着,一棍子下去,正中胡老板脑门,血迸了出来,“也不想想你得罪的是谁?那可是三司使大人啊!三司使大人点名要你新纳的那个小妾,叫红什么来着,以前是花魁那个,你还敢拒绝?我说胡老板,你平时跟个人精似的,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红袖身子一震,脚步慢了下来。

胡老板满头是血,却咧开一口白牙,笑道:“你这种……这种奴才,懂个屁……”

官差怒极,一脚把胡老板踹倒,道:“你还敢瞧不起我!也不看看你这府里,平时前呼后拥,人山人海,现在树倒猢狲散。嘿嘿,你娶了那么多房妻妾,现在又有谁留下来陪你了?还不是跟你划清界限,免得被你牵连?”

胡老板努力撑着身子,抬起头,正要骂,却愣住了。

官差也愣住了。

因为红袖走到门头,略微犹豫了一瞬,然后转过身,从容走回大堂,扶起胡老板,给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只见她动作温柔,神态落落大方,竟似一点都不把周围虎狼般的官兵放在眼里。

“你……”官差愣了,“你是谁?”

“官爷有礼,我叫红袖,”红袖盈盈一揖,道,“是胡老爷明媒正娶的妾侍,效六礼之法,有三书为证。”

从初春到暮春,从柳条吐芽到芳华遍地,只过了两个月。但对深陷牢狱的红袖来说,像是过了无数个世纪。五月的时候,红袖被查明与胡老板并无太多钱财上的瓜葛,从牢狱里放了出来。

天空晴朗,春阳傲人。红袖站在牢外,一手扶墙,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四周太亮了,让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时的她,经过两个月牢狱折磨,已经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站了没多久,她就昏了过去。但出奇的是,倒下的一瞬间,她又清醒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向后仰倒,耳旁掠起风声,整个世界急速倾斜。然后,她跌进五月辉煌明亮的阳光里。

或许这就是终点了吧,她想。随后脑袋磕地,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时,她感觉自己在上下颠簸,还能听到车轮声。

她躺在一辆破旧马车里,车厢透风,风里带着湿气。外面已经是夜晚了,有些冷。她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一件麻衣褂子,外面看着还好,只是有些寒酸,里面却密密麻麻地打满了补丁。

这件麻衣看着有些眼熟。

红袖挣扎着起来,扶着车厢壁,打开车帘。车辕上正坐着一些瘦削的人影,衣衫单薄,只穿着白色内衬,缩着肩膀,不时扬一下马鞭。车前一匹老马,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前行。

“陈……”红袖见过这个背影,迟疑道,“陈麻子?”

那人回头,正是陈麻子。

“你多休息一会儿吧,”陈麻子转过头,继续赶车,“车厢里有馒头和水,你吃点儿。路还长。”

红袖扶着车厢壁坐下,坐在门前,小腿垂下去。夜风迎面扑来。她往后摸索,抓到了已经干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咬着,和水吞下去。

她吃着吃着,流下泪来。风一吹,脸上格外冷。

“我是过来买药,往回走时,看到你在街上晕倒了。”陈麻子说。

“谢谢你……”

“都说了,巧合而已。”陈麻子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红袖一怔,轻声道:“我想回家。”

“家?胡府吗?我听说胡老板所有财产都被贴了封条,包括那个小宅院。”陈麻子转过头,见红袖脸上两行清泪,却没什么表情,“噢,你是说醉仙楼?可你不是赎了……”说着,他可能想起了当初正是自己把她卖进去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又转过头去。

红袖道:“不是,我想回家。”顿了顿,补充说,“就是你把我买走的地方。”

陈麻子干笑一声,点点头,道:“我们是在往小城的方向走。”

微妙的尴尬在他们之间弥漫。接下来的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周只有老马慢吞吞行在官道上的蹄声。红袖默默坐着,后来实在乏了,就回车厢里休息。半夜她醒过来了一次,透过被风扯动的车帘,看到陈麻子依旧端直地坐在车辕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干瘦的背影像是一杆被折断的标枪。红袖看了几眼,睡意再次袭来,又睡了过去。

两天后,他们回到小城。陈麻子把她送到她爹——木匠张老二家,然后挥了挥鞭子,老马鼻子喷出一口气,就要拉车离开。

红袖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下,还是对陈麻子道:“你在苏州城里买的药,根本没有人参虫草,都是很便宜的东西做出来的……以后别再上当了。”

陈麻子看着她。良久,老马都不耐烦地在地上磨蹄子了,他才笑了笑,转身上车。

红袖一边回忆他笑容里的苦涩和无奈,一边往巷子里走。突然,她停下脚步,恍然大悟——陈麻子早就知道药房伙计是在骗他,但他受心病折磨,别无选择。

红袖推开门,家里空空****的。“娘?”她喊了一声,犹豫一下,又喊道,“爹?”

都没人回答。

屋子像是已经被废弃很久,蛛网暗结,灰尘满地。红袖小心地走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遍,终于确认——父母已经不在。

她向隔壁赵屠夫家打听。赵屠夫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她,一边用怪异的目光扫视,一边叹道:“唉,你爹你娘惨哪。去年秋天,哦不对,是前年秋天,你娘发病去世了,救都来不及救。不过说回来,你爹也请不起郎中了。你娘死后,听你爹说,要去苏州城找你,去了得有十来天吧,回来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我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去找你,看门的不但没让他进门,后来还跟了几个人出来把他打了一顿。下手那个狠!”赵屠夫手一摊,“然后也就病了,没熬过冬天。”

红袖怔怔地听着,想起那年秋天看到的张老二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回到荒弃的家里,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最终都落到了悲惨的结局?让她无法原谅,也无法继续恨下去。而她爱的人,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那继续这么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几天,红袖一直待在家里。她清扫出一小块空地,把家里的陈米倒出来,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许是刚从牢狱里出来,还吃不惯白米,偶尔还吐了出来。

屋外春光灿烂,她却心如死灰。尤其到了晚上,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她脑子里回放,有些无比真切,比如黑屋里的折磨,牢狱中的虐待;有些又模糊不清,比如跟林公子相守的那几个夜晚。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惊叫声在黑暗里蔓延,看阵势,似乎是哪户人家走了水。

红袖没有看热闹的心情,继续蜷缩着,但声音越来越响,让她无法入睡。于是,她披衣出门,循着人声走去。

对面街道聚集了许多人,举着烛火,影影幢幢。他们都仰着头看向西边的天空,红袖也疑惑地抬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夜幕中垂着一轮弯月,星子稀疏,云朵漫卷。借着月光,她很清楚地看到,在西边的天幕下,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掠过。

她眼皮一跳,眯眼看去,这次看清楚了——

那是一座城市,漂浮在离地千尺的高空横向移动,倏忽间隐没在云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