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往事(2 / 2)

朝廷赈灾慢如蜗牛,平反却是雷厉风行,没几日就派兵来剿。双方交手几次,互有胜负,形成了对峙局面。官兵背后有朝廷支持,粮草充沛,很快,对峙就变成了围困。匪兵占据几个山头,死守不退,粮草渐空,便将所守之地境内的村子搜刮一空。

他和阿娘眼睁睁看着屋里最后的一缸米被贼人端走,阿娘抱紧他,小声喃喃:“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村子里其他人也没了粮食,不消几天,饥荒就蔓延全村。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尝过饥饿的滋味,只在这一年,真切地知道了食物对人体的意义。明明肚子空****,却感觉里面多了一个怪物,一刻不停地噬咬肠子,把肠子咬断之后,又钻进血肉里,边咬边游动。他躺在**,饿得浑身乏力,疼得翻来覆去。

阿娘比他更糟糕,连书都看不进去了,面色蜡黄,曾经在火里留下的伤疤也失了色泽,软绵绵贴在骨头上。

但阿娘一直在安慰他。

村里人先是把附近的树皮吃光,又挖出已经干枯的草根,带着土沙吃进嘴里。但这些还不解饿,他们游魂一般,聚集起来,想让山匪放他们出去。只要找到了官兵,就算被关押收监,也总比活活饿死好。

跟山匪去这么说的人,被直接砍掉了脑袋。

饿到受不了的时候,阿娘会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那已经失去了色泽的头发。他因饥饿难以入睡,阿娘于是又给她念书。阿娘带过来的那一箱子古籍,可以念很久。

奇怪的是,不管肚子怎么饿,身上怎么难受,听到阿娘念书的声音,他就会感觉到异样的平静。连睡眠也变得轻手轻脚,踮着步子进入他脑海。

“阿娘,”睡够了的时候,他张着干涩的嘴巴,问,“你看了那么多书,书上有没有说,饿着肚子该怎么办?”

阿娘道:“书上只是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但哪怕被丢弃,也要活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点头。

对于他这个年纪,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饥饿才可怕。他不懂阿娘说要活下去是为什么,但如果活着这么累,这么苦,还不如一睡不醒。他这么混沌地想着,突然鼻子一抽,闻到了久远而熟悉的味道。

肉味。

他挣扎着坐起来,猛吸几口。这股肉味是从窗外飘进来的,但当他想走到窗边时,却被阿娘一把拉住了。

阿娘把他搂在怀里,身子战栗不休。他不明白阿娘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小声说:“外面在吃肉……我饿……”

阿娘捂住他的口鼻。她的颤抖顺着皮肤也传到了他身上,他挣扎了一下,迟疑道:“阿娘,你怎么了?”

“大饥之年……”阿娘喃喃道。

那天晚上,小木屋的门被敲开了。村口的王大妈领着她的女儿小英站在门口,这对母女也是面黄肌瘦,站在一起,像是两根泛黄的木头。

小英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去年秋天的时候,常常一起嬉戏。小英性子野,他就把小英背在背上,让她举着木棍,挥斩周围齐人高的草尖,过一把女将军的瘾。

“小英,”他高兴起来,“你来找我玩吗?”随即又沮丧地低下头,“可是我饿得没有力气,背不起你啦。”

在这个年纪,同龄的女孩比男孩懂事。小英明白她面临的命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不停啜泣。

“别哭了!”王大妈呵斥小英,但自己也哭了起来,蹲下来抱着小英。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对阿娘说:“孩她姑……”

阿娘摇头道:“不用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王大妈看看他,又看了看小英,道:“你这是占了便宜,别看小英是女孩,长得比你儿子高,更重,能多——”

阿娘竟爆发了罕见的怒气,打断王大妈,吼道:“别说了,你给我滚出去!”

王大妈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说,表情被脸上的饥黄遮住了。她顿了顿,对阿娘的怒气无动于衷,说:“别赌气了,不这么做,我们都活不下去。”

阿娘道:“可是这么活下去了,能安心吗?”

王大妈颤抖了一下,半晌才说:“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就是把人往畜生身上逼啊。”

“畜生也做不出这种事。”

见劝不动阿娘,王大妈脸上抽搐了几下,拉着小英,慢吞吞转出门,往隔壁的赵叔家走去。

“小英,下次再来找我玩……”他对着小英的背影挥手。

等王大妈和小英的身影消失在赵叔家院墙的阴影里,他才收回目光,看着阿娘,问:“阿娘,他们怎么了啊,好像不开心的样子?”

阿娘脸上也有泪水,伸手抹掉,一把揽他在怀,边擦泪边笑着说:“没什么,王大妈想让你去陪小英玩过家家,我看今天已经很晚了,就没同意。”

“哦,”他挣扎了一下,撇撇嘴说,“那也不至于不高兴嘛,我下次再陪她玩好了。”

阿娘点头:“嗯,下次再玩。”

但已经没有下次了。阿娘把小木屋的门牢牢锁住,前后门都抵死了,抱着他缩在屋子里。他想出去玩,去找吃的,都被阿娘拦住了。偶尔会有人来推门,伴随着令人害怕的呜咽和号叫,让他莫名害怕。每当这时,阿娘就会捂着他的嘴,两个人屏气凝神,等门外的人走了才敢大口喘气。

但即使没有外人打扰,他们还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撑了这么多天,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极限了。即使阿娘每晚悄悄跑出去打水,不停地灌进他嘴里,也挡不住饥饿的越加剧烈。

到后来,他连水都吞不进去了,意识模糊,眼前发昏,不能睹物。这样也好,他连饥饿也感觉不到。

阿娘很担心,不断在他耳边呼唤他,但这些声音远如云端,他听得到,却不知朝哪个方向回应。

直到有一天,阿娘把一块熟肉送到他嘴边。几乎是凭着本能,他大口吞咽着,腹中终于不再干瘪。但长久未进食,突然吃到肉,他的肠胃一时适应不过来,抽搐一下后,肉又全部吐了出来。

他的眼睛依然看不到,手脚无力,但好歹咀嚼了肉味,耳朵和鼻子苏醒过来了。他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肉香,听到开水咕咚咕咚冒泡的声响。声响很大,不是水壶,倒像是大铁锅里满满的水煮开了。

“阿娘,你在煮肉吗?”他虚弱地问。

“是的,跟赵屠夫买来的……”阿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寒风吹过,打着冷战。但这明明是夏天。

他说:“那阿娘你也吃啊。”

阿娘说:“没关系的,我吃过了。”

“哦……”

阿娘摸着他的头。阿娘的手有些黏稠,又带着温热,感觉怪怪的。但他迷迷糊糊,眼不能看,不知道阿娘手里是什么。

阿娘把地上的肉捡起来,小块小块地喂他吃进去。他脸上终于有些一丝血色。肚子消化着肉块,身体里为数不多的力气全部集中了胃部,他脑袋不能思考,昏昏欲睡。

睡之前,他听到了母亲近乎叹息的声音:“睡吧,睡醒了,肉也就煮好了。没关系的,你慢慢吃,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最后,母亲把嘴凑近他耳朵,“慢慢吃,没关系的……”

然后他就陷入了昏睡。

这一睡不知多久,肚子的肉早已消化干净,饥饿重来,而且比之前更剧烈了。他眼前饿得发昏,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沙哑着喊:“阿娘,阿娘……”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只听得到耳朵内部响起的嗡嗡声。

他艰难地在地上摸索,鼻子适应过来,闻到了无比浓香的肉味。他心里一喜,顺着肉味爬,好半天才摸到一口支起的大锅。火已经熄了,锅壁还热着,却不烫手。他的手努力伸过锅沿,探进一片温热的**里,这股温热感刚刚好,不凉也不至于烫,很熟悉,像是趴在阿娘怀里的温度。

阿娘呢?他想,又叫了几声,依然无人应答。

他用手在**里晃了晃,感觉有些浓稠,应该是肉汤。

他顾不得手脏,抓起一块软乎乎的肉,轻轻便撕了下来,往嘴里塞去。

真是美味啊……

他的身体在渴求更多的肉。于是,他不停地从锅里撕下肉,喂进嘴里。他先是慢慢咀嚼,恢复了些力气之后,牙齿便成了利刃,快速咬磨,大口大口把肉吞进去。

渐渐地,他的力气回到身上,耳朵里的嗡嗡声消失了,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他眼睛里的昏光逐渐淡去,视野变得清晰,就在要看清屋子里是什么情形时,屋门被踹开了。

一大帮士兵拥了进来。他们手里提着米袋,脚步繁乱,却在靠近他周围一丈时同时停住。短暂的停顿过后,士兵们纷纷退却,米撒了一地,同时响起接二连三的呕吐声。

他心里掠过一丝阴云,两手强撑着,看向大铁锅里面。

锅里盛满了乳白色的汤液,以及一丛散开的黑发,像是某种旺盛生长的细长海藻。头发遮住了一切,他看不到汤液里面是什么,但身体的反应比他的头脑更快,**已经从胃部传来。

奇怪的是,那一瞬间,他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天傍晚,斜阳晚照,阿娘依旧坐在木屋前,看着书,等他跌跌撞撞地跑过草地;就好像他沿着时间溯洄,来到从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跑到阿娘身边,身上沾满草屑,歉意地看着母亲,而阿娘照例抱着他,说:“没关系的。”

耳旁恍惚响起了声音。

“没关系的……”他听到阿娘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