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
在他的记忆里,阿娘总是说这四个字。
还早的时候,家境还算殷实。阿爹在朝为官,政绩平庸,却喜欢纳妾。那些新收的小妾,每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牙尖嘴利,心思活络,联合起来欺负阿娘。他那时候还小,但已有了记忆,清楚地记得阿娘是怎么从主房一步步地搬到了院子的角落。
但阿娘说,没关系的。
对阿娘来说,只要有他,就够了——可能还得再加上一样东西,书。
阿娘喜欢读书。
作为府里的少爷,他有专门的房间和佣人,但每当夜幕来临,他就会悄悄从窗子溜出去,穿过整个院墙,来到阿娘的小房子。每次过去,阿娘的房间总是亮着一烛昏黄的光,褐色木桌被烛光照亮,桌上泛黄的书卷也被照亮。
“阿娘,”他走过去,蜷缩在阿娘腿上,昏黄的烛光也扑到了他白皙的脸侧,“你怎么这么爱读书啊?这些天先生教我识字,我都烦死了。”
阿娘放下书,抚摸他的脸,再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你要学会认字啊,认字了,才能读书。书里面的东西,会让你明白真正的道理。”
他问:“什么是真正的道理?”
阿娘笑了笑,说:“真正的道理是说不出来的,你只有自己看书领悟。但你懂了它们,你就会变强大,周围的事情不会再影响你,因为所有人最终都会消逝,只有书留下来。”
他努力听着阿娘的话,但以他的年纪,很难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问道:“所以是书最厉害,一直不会消失吗?”
阿娘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但只能看到阿娘那被灯光映得消瘦的下巴,看不见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阿娘摇头道:“有一个东西,比书更恒久,在它面前,任何东西都会消失。”
他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说:“黄金吗?”
“是时间。”
后来他就乏了,枕在母亲腿上,但就是睡不着。“阿娘,”他说,“我想听你跟我讲故事。”
阿娘并不会讲故事,但阿娘会念书。于是,阿娘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念着书上的文字。那些寂静清寒的夜晚,四周声影皆无,他只听得到阿娘轻盈温和的念诵,伴他度过良夜。很多年以后,每到夜里,往事就带来噬骨之痛,他只有努力回想这段时光里的声音,才能忘却一切,进入浅浅梦境。
阿娘唯一一次失态,是在他七岁时。
那天傍晚,夕阳艳红,花香浮动。阿娘难得地出了屋门,跟他一起在院子里闲走,他向阿娘抱怨识字的困难和私塾先生的死板,阿娘小声叮嘱他,要好好学,学会了才能看得懂书。
没走多久,他们就遇见了阿爹新纳的小妾。时至今日,他已经忘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和相貌,只记得她格外受阿爹宠爱,但不知为何,无缘无故便嘲讽阿娘,说阿娘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挺尸,今天怎么跑出来了。
阿娘一如既往地微微低头,牵着他的手,从旁走过。
倒是他愤愤不平,站住了,大声咒骂那小妾。小妾的脸在斜阳下变得通红,狠狠地看了他们几眼,便转过身离开院子。
“傻孩子,”阿娘摸摸他的头,说,“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他说:“可是不骂她,她会觉得阿娘好欺负的。”
“你这么说她,她不会记恨你,只会说是我唆使的。”
他挠挠头,说:“那怎么办?”
“也还好,”母亲摇摇头,道,“没关系的。”
但母亲错了,这件事关系很大。几天后的夜晚,所有人都在熟睡,一星火光突然从窗外划进来,落到书桌边的古籍上。
火很快燃了起来,贪婪地以泛黄纸张为养分,不停扩张,等阿娘和他被黑烟呛醒,火势已经大了。
阿娘反应很快,先是抱着他冲出屋子,用水缸里的水冲他的脸。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阿娘焦灼的脸。
这时候,府里人都被惊醒了,围在木屋前。火势太大,加上阿娘的屋子在院子偏角,只要把周围物事拆了,便可不用担心火势蔓延。因此,他们把周遭清理过后,但披着衣服看热闹,连去打水扑火的人都没几个。他看到阿爹也站在中间。
“老爷,”阿娘有些焦急,央求阿爹,“我的书还在里面,得把火灭了,把书拿出来啊。”
阿爹摇摇头,说:“火太大了,扑不灭的。”
“可是那些书……”
“你不是总说没关系的吗?”阿爹眼里火焰撩动,“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去搜了来。”
“但很多都是绝版,烧了就没了啊。”阿娘罕见地坚持着。
旁边的小妾说道:“人命也是绝版,烧了也没了。”
见没人理会,阿娘咬着嘴唇,突然跑到水缸前,把水扑到自己身上,然后一头冲进了屋子。所有人都吓得呆住了,他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哭喊。
阿爹这才紧张起来,连忙命令所有人打水灭火。
屋子不大,很快火就灭了,阿娘吸了浓烟,晕倒在焦黑床前,脸上也被烈火舔舐了一大块。
这次失火,几乎将阿娘的藏书全部烧毁,最后仅保住了一箱。阿娘也在**躺了数月,脸上伤口才结痂,但原本白皙素净的脸,因添了一大块凹凸不平的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阿爹并没有追查失火的原因,尽管所有人心知肚明,阿娘也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从此之后,他们的关系更加疏离。不久之后,阿娘搬出府邸,带着两箱书,回娘家去住了。
“没关系的,”走前,阿娘照例抚摸他的脸,“你要好好学习识字。”
他抱住阿娘,说:“可是我舍不得你。”
“阿娘也舍不得你,但这里已经不能让我安心看书了。这样吧,等你识完字,学会了读书,我再把你接过来。”
阿娘帮他擦掉脸上的泪水,笑了笑,坐进了南下的马车。
但还未等他识几个字,家里就生了变故。先是阿爹上了一次朝,回来就唉声叹气,那几个姬妾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问个没完。阿爹的目光越过她们,看向那间被烧毁的屋子,扯了扯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天以后,家里境遇每况愈下。阿爹被免职,整日赋闲在家,忧心忡忡,不时有提着刀的官差来府里,四下翻找。恐慌在所有的耳朵间流传。不久之后,便陆续有人离开,先是丫鬟,再是杂役,最后,阿爹纳的那些姬妾也纷纷卷了财产逃走,私塾先生自然也请不起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正在迷迷糊糊睡着,这时,一双手把他抱起来。他睁开眼,看到了这几天正迅速衰老的的阿爹。
阿爹把他带到后院,早有一辆破败的马车等着了,府里的管家正坐在车辕上。“老福会带你去找你阿娘,”父亲小声说,“到了那里,就别回来。”
他有些不解。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超过了他思考的能力,只能攥着父亲的衣袖。管家过来,弯着腰,把他的手抽出来,说:“跟你爹磕个头,我们就得走了。”
管家已经白发苍苍,但手上依然有劲,按着他的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下,便抱着他上了马车。
他把头探出去,看到阿爹依然站在后院门口。他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虽然是他的父亲,但他一点都不了解。他只知道阿爹落魄时遇见了阿娘,在她的帮助下,很快平步青云,而阿娘所求,只是想有个地方看书。最初阿爹很尊重她,悉心为她搜罗古书,但随着权力和金钱的积累,态度慢慢就有了变化。他们之间本来也并无爱情。这次阿爹有难,也派人去跟阿娘求教,但只得回一句话——把儿子送过来。
一路上,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从北方沿河而下,到了阿娘住的南方小村落。
到了村口,阿娘已经在等着了。几个月不见,她越发清减,一身素衣在风中微微摆动。
管家把他放下来,对阿娘作了一揖,便转身上了马车。
“你要去哪里?”阿娘问。
管家道:“老爷让我把少爷送过来。我就把少爷送过来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阿娘道:“你知道回去后你会怎么样吗?他收得太多了,谁也没有办法。会牵连到你。”
管家点点头,抖了抖鞭子,车轮辘辘,颤巍巍向来路驶去。
他到这个村子时,是秋天。南方艳丽的秋景驱散了他离乡的悲伤。不久之后,他跟村里的小孩混在一起,京城的娇贵迅速被乡野洗去,他白天在田间嬉戏,晚上回到母亲的小木屋里。
而到了冬天,气温虽不似北方的酷冷,却阴湿入骨,他只能缩在火盆旁,听着村里的老人讲故事。
这个冬天,天空阴郁,只在冬天的尾巴下了一场雪,细细碎碎,还没落地就化了。小孩子们在雪里欢快地跑来跑去,用手去接空气中的细雪。而老人们看着这一幕,眼眶里盛满了忧虑。
听小伙伴们说,一年中最好玩的其实是夏天。村头小河流淌,蜻蜓点水,草坡如毯,怎么摔倒都不会疼。所以春天刚过,他就迫不及待地等着夏天到来,跟小伙伴们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摸虾。
但当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一切都跟想象的不一样。
烈日俯照,方圆千里的土地尽皆龟裂,空气中流火四溢。从四月起,天就跟被兜住了似的,一直到八月,硬是没下过一滴雨。附近河流干涸,植被早已枯黄,没有人有玩乐的闲心,哪怕是孩子,也老老实实待在屋檐下,不敢出去。老人们抖着嘴唇,眼里忧虑更深。
天灾未过,人祸又起。
一股山匪趁着旱灾,聚起了一批没饭吃的百姓,公然竖旗造反。反旗很快蔓延,江南千里赤地,有一半都插上了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