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上前狠扇一掌,道:“这跟你的林公子有屁关系!”
但红袖剧烈挣扎着,差点儿就挣脱了几个小厮,他们使劲全力,把红袖按在地上。但红袖昂着头,看着那道光柱,以及光柱尽头的云层,眼角含泪,嘶声挣扎。
那道光里面,确实没有林公子的丝毫影子,但一股奇怪而强烈的冲动告诉她,只要走进这道光里面,就能见到林公子了!
但如此多沉重有力的手臂按着她,让她死死贴在地上。哪怕使劲全力,也只能艰难地伸出手指,指向长桥。
指尖凝着一粒微光。
“佛!”
就在众人惊诧迷惑时,一阵悲怆的号叫突然响起,震碎夜色。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桥对面的巷子里奔出一人,跌跌撞撞地跑向那道光柱。
红袖认得,这人正是把林公子带到难民营的老和尚。此时他一改往日枯木般入定的淡然模样,浑身破衫垂挂,脸上皱纹挤成一堆,眼睛血红,状若疯狂。
老鸨喃喃道:“今晚是怎么了……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老和尚毕竟与红袖无关,醉仙楼一众人都看着他奔上桥面,径直冲进黄色光柱中。一瞬间,煌煌辉芒照得他脸上纤毫毕现,苍老的皮肤宛若透明,血管根根可见。
“佛,带我走!”老和尚仰面朝天,两手张开,衣袖如鸟翼般猎猎鼓动。
接下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老和尚腋下的衣袖仿佛真的蜕变成翼,可借风浮起。慢慢地,他的脚离开桥面笔直上升,如鸟如筝。越往上,他身上的衣服震动得越厉害。
那一刻,老和尚整个人都沉在刺眼的光辉中,真真像是佛陀升空,普照人间。
“这是……”老鸨仰着头,吞了口唾沫,把后面的话也吞了进去。
后面已经有人跪下了,连连磕头,喊着“阿弥陀佛”。
的确,如此异象,非神迹不能解释。
押住南莺的人中有两个也跪下了。谁也没料到,一直沉默萎靡的南莺突然一声大喊,往前扑出,抢过了一根火把。
“姐姐,快走!”南莺大喊,同时两手抓着火把,使劲一挥。一道炙热的弧光掠过,逼退了依然按住红袖的小厮们,红袖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跑向长桥。
跑了几步,她回过头,看到小厮们已经反应过来,恶狠狠扑上,但南莺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火把,将他们逼退。
“姐姐,走啊!”南莺披头散发,声嘶力竭。
“一起走!”红袖咬咬牙,要回身去拉南莺,却也被南莺挥着火把打退。一道火焰撩到了红袖手臂。
南莺道:“姐姐你不要管我!走啊,走到那道光里,去另一个世界!”她一边喊,一边狠狠将火把砸到一个小厮头上,火星四溅。这种凶狠劲,让要冲过来的人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有两个人想绕过南莺,刚一动身,南莺又扑了上去。
“给我往死里打!”老鸨终于发怒。
“走啊,你不走,我就要被打死啦!”南莺背对着红袖喊道。
红袖抹掉眼角泪水,转身跑向长桥。有几个人绕过了南莺,大步追过来,更多的人则围住南莺,想要制服她。
红袖拼命跑,跑到了桥边,光柱近在眼前。身后的人已经追不上她了。她转过头,看到南莺已经被一群小厮围在中间,但她依然拿着火把四下乱挥。
旁人近身不得,更加躁怒。老秦铁青着脸,接过一根长一些的火把,趁南莺转身,猛地砸下。
“姐姐,”南莺面向红袖,神色凄然,嘴角却带着一丝倔强,“记住我的名字,我不叫南莺,我是西羌族人,我的名字叫——”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火焰划过一道弧线,正中她侧脑。
这一记火把的力道太重,南莺几乎被砸得双脚离地,身子侧飞而出。然后咚一声摔倒在地,再无声息。
红袖目呲欲裂,下意识将手伸出。南莺最后的呼喊犹在耳畔,“快走,快走”,红袖浑身颤抖。
小厮们越过南莺的身体,蜂拥而来。
红袖咬紧牙齿,几乎把嘴唇咬破,才让自己转过身,奔向那道贯穿天地的光柱。这一次,没有人能拦得住她了,她大踏步而上,跨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跑到了光柱面前。
她的手最先进入光柱。她本来以为光柱如此煌然,里面肯定炙热,但手伸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道光里竟只是稍稍温凉,像是伸进了一汪被阳光照过的水里,手指还能感觉轻微的黏滞感。
头顶,老和尚已经升进了云层,身影消失。
身后,一大群男人拥过来,个个面色狰狞。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一切都很缓慢。每个人的动作都被拖住了一样。红袖深深吸气。
只要自己进入,也会升到天上——天上,有林公子吧。
这么想着,红袖毅然迈步,踏入这道光柱里。
奇怪的拉扯力遍布全身,她摇摇晃晃地往上飘起来。
然而,一直以来稳定坚固的光柱,突然摇晃起来,仿佛云层里有巨人在拨动这根光之蜡烛。随后,它忽闪了几下,熄灭了。天地恢复黑暗。
温凉感消失了,黏稠感感消失了,浑身奇怪的拉扯力也消失了。
红袖落下来,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她看向云层,但黑暗吞没了她的视线,恍惚中,她听到了巨物掠空的呼啸声。红袖呆呆地仰着头,不知是痴了,还是在看老和尚是不是也会掉下来——但直到小厮们将她拉开,夜幕里依然一片宁静。
在黑屋里的时候,红袖试图在脑子里回放这一夜的情景。
这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一件自己都切切实实经历了,回想起来却总是模糊。她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砸了老秦的脑袋,记不清长桥上是不是降下了通天光柱,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最后一个画面尤其清晰——
她被小厮们拖下长桥,一路拖回醉仙楼。经过街道中间时,她看见南莺躺在地上,老秦颤巍巍地把手伸到南莺鼻下,接着手一抖。老秦脸色苍白,看向老鸨,摇了摇头。
这个画面被懊恼和悔恨灼烧,渐渐泛红,烙铁一般印在红袖的脑子里。
如果自己没有信林公子留下的信笺,如果自己在恶犬去吃骨头时就直接爬出去,如果不是错信了紫罗……许多个决定,像是一根链条上彼此扣紧的环,让她陷入这种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也一步步导致了南莺的死亡。
在黑屋里,这种悔恨是致命的。红袖的眼泪几乎要流干,想到南莺躺在地上逐渐变冷的尸体,就恨不得用脑袋去撞门。只有在疼痛和眩晕中,悔恨才会消减一些。
但即使脑子昏沉,口干舌燥,但脑袋里始终有一个念头——不喝从黑屋外送进来的水。
昨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老鸨包庇不得,只能当众将她贬为下等花娘,搬离醉仙楼顶楼厢房,住在底层,每晚接客。
老鸨知道她性子倔,在接客之前,先把她关进黑屋,名为惩罚,实际上,恐怕也是要将对付南莺那一套在她身上故技重施吧。
所以每天送进来的水,红袖都倒了,自己缩在角落里,抱着肩膀,昏昏沉沉。
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的抵抗并没有多大作用。
她渴晕之后,老鸨依然能轻而易举地给她灌药,甚至,老鸨其实并不需要下药,以她现在手脚无力的身体状态,根本无力抵抗任何侵害。
但她的牙齿还是有力气的。
两天后,黑屋门打开,光线潮涌而入。红袖被亮光刺得生疼,努力往里缩,用手挡住眼睛。待勉强能视物后,她移开手,看到一个老鸨立在门口。
红袖残存的意识告诉她,厄运将至。她伸出舌头,就要咬下,老鸨却早有预料一样,伸手捏住了她的颌骨。
“别急着死,”老鸨的声音有些奇怪,既不生气也不惋惜,倒显得冷漠,“有人赎你来了。”
老鸨挪开身子,红袖这才看到,原来门外一直站着另一个人。“林……”红袖喉咙干涩,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她努力向前探了探,才发现这个人影格外庞大,站在明亮光线里,一张肥大的脸似乎要被阳光融化。
“胡老板,”老鸨不再搭理红袖,对那人影低头道,“人就在这里了。”
胡老板看着狼狈地缩成一团的红袖,黑屋的臭味弥漫而出,他皱了皱鼻子,摆摆手。两旁立刻转出几个手下,扶起红袖。
“走吧。”胡老板说完,转过身。
红袖被人扶着,脑袋一晃一晃,世界像是盛满了水的透明缸子,明亮的水也跟着一晃一晃。走出醉仙楼朱红大门的那一刻,她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