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摇头道:“不行,我们一定要在今晚出去,要在寅时之前。”
南莺闭着眼睛,微微点头,脑袋一侧,又陷入昏迷中。
红袖在屋里左思右想,盘算着醉仙楼的所有出口——院墙太高,肯定爬不上去;狗洞被挡,只得作罢;后门有小厮日夜换班看守,硬闯不得……
醉仙楼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突然在她脑袋里浮现。
“正门……”她喃喃念道,掐了下手指,心里顿时一片亮堂。
青楼做的正是夜晚的生意。醉仙楼从傍晚开张,有时彻夜不休,但也有背着妻子偷跑出来的,玩到很晚,便会结账离开,悄悄回到家里。这时,作陪了一晚的姑娘偶尔也送他们到门口。这类客人大都是城里小商贩,家里有母老虎管着,出来偷腥,手头紧巴,也没钱找红袖这种花魁,只找下等花娘。红袖见过几次紫罗扶着醉醺醺的客人往外走,送到街上,妖娆作别,然后折返。
想到此处,红袖从床下摸出一块玛瑙玉坠,起身出了厢房,走到紫罗屋前。
紫罗揉着眼睛打开门,见到红袖,一脸不耐:“这么晚了,你不休息,我还要睡觉呢。好不容易伺候完一个,累死我了……”
红袖朝她里屋看了一眼,只见粗布麻衣洒在地上,一只长满黑毛的小腿垂在床边,显然经过激烈折腾,已经睡熟了。
“姐姐的客人,是什么时候走?”
紫罗见红袖眼神闪烁,疑惑道:“天亮前回家就可以了……你问这个干嘛?”
红袖走进屋,关上门,然后盈盈跪下。
紫罗吓了一跳,道:“妹妹这是干什么?”
红袖低声道:“妹妹从没有求过姐姐,现在,想请姐姐帮忙。”
紫罗一脸狐疑,斜看着红袖。她头发披散,但发丝间依然可以见到那条猩红色的胎记,像是血色蜈蚣从草叶间伸出头,也在打量红袖。“你先说。”她退后一步,道。
红袖一咬牙,道:“我今天要和南莺一起出醉仙楼,请姐姐帮忙。”
紫罗惊道:“你……你说什么?”
红袖知道自己说得很清晰,没回话,昂起头看着她。
半晌,紫罗脸上的夸张之色才收敛,反而露出一笑,看着红袖。那条蜈蚣也随着笑容而抖动起来。“这么说,南莺还真是你帮着逃出去的了,现在,不光是南莺要逃,你也要逃?”紫罗笑道,“姐姐就不明白了,你好好的花魁不当,神仙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逃出去,逃进乱世里呢?”
红袖道:“其中缘由,不足以道。但今晚寅时之前,我一定要出去,求姐姐帮帮我,大恩大德,来世不忘。”
紫罗讶道:“妹妹这是要害我啊。帮你们逃出去了,先不说成不成,我都要被妈妈剥了皮的。”
“妹妹有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姐姐只要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还是不行,这太吓人了。”紫罗拍拍胸膛,“你也不是没见过妈妈今晚发的火,我不敢。妹妹你快走吧,收了这心思,我就当你没来过我这里。”
红袖掏出袖子里的玛瑙玉坠,捧在手里。暗夜笼罩,这玉坠流淌着一层华贵而沉郁的光。红袖跪行一步,把玉坠捧到紫罗面前道:“自然不是找姐姐白帮忙。这是胡老板私下里送给我的,按他说,随便找个当铺,都能换八百两银子。姐姐请收下。”
紫罗看着玛瑙玉坠,嘴边的笑容凝固了。作为下等花娘,供贩夫走卒们亵玩,嫖资不过一两银子,还被老鸨尽数收走。运气好时,能私下里从客人身上嗲出一二钱银子,还得小心藏好,一旦被老鸨发现藏私,又是一顿毒打——八百两,是她甚至难以企及想象的数字。她也深知自己日渐色衰,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更年轻的女孩顶替,连下等花娘也做不了,到时候,没有钱财傍身,就是死路一条。
她吞了口唾沫,道:“妹妹不愧是花魁啊,这么贵重的物事,随手便拿。跟我这种贱妓相比,真是贵如天上啊。”
红袖道:“只要姐姐帮忙,这块玉坠就是姐姐的了,谁都不会知道。”
“这说的是什么话!姐妹一场,帮忙是天经地义!”紫罗抓住红袖的手,扶她起来,再把手收回来时,那块玛瑙玉坠已经从红袖手中消失了,“现在,妹妹请说你的计划。”
寅时将至,大厅里的狼藉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两个穷酸诗人,喝得醉醺醺,犹自握着酒壶,躺在角落里,喃喃念叨着酸腐诗句。看大门的两个小厮打着哈欠,趴在桌子上。
今晚客人不多,午时以后就没几个买欢的人进门了,倒是陆续有客人散去。有些自己独自出门,大都是新客,有的客人来找相熟的姑娘,一场**,一掷银钱,再离开时,姑娘多半会送一送。不过老鸨吩咐了,有姑娘送客出门,就得多留个心眼。
眼下,就有个熟悉的身影,扶着两个醉醺醺的干瘦男人,从厢房里下楼,走向门口。
右边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厮瞧了眼,道:“是紫罗姐姐啊,嚯,今晚可够折腾吧。”另一个小厮正打瞌睡,抬眼瞧了瞧,又埋头下去。
紫罗啐道:“笑个屁啊,等你长大了,可别学他们。这吴家老三、老四,真是两个冤家,非要一起来……哎我这身子骨。”
小厮道:“姐姐这身子骨要是哪里酸疼,我可以帮姐姐揉揉啊。”
“小冤家!”紫罗斜睨他一眼,“这么小就想着占便宜,以后怎么得了,多少良家妇女得遭了你的罪。”
小厮道:“谁说我小,姐姐又没有验过。”
这么互相调笑着,紫罗已经把两个客人带到了门口,扭头对小厮道:“姐姐送他们到街上。”
小厮道:“还能不信姐姐么!”
紫罗媚笑,然后转头对右边那个一直垂着头的客人低声道:“走呀!”
客人微微抬头,看着黑夜里的朱红大门,愣了一下。
这个客人,正是红袖,紫罗左手边需要扶着的人,自然便是南莺。
红袖想的法子很简单——趁紫罗的客人没有醒过来,偷了衣服,外衣披在南莺身上,内衬粗布着被红袖裹着。她们再把头发弄脏,扯得蓬松,只要低头,也难以辨出是男是女。南莺浑身委顿,也强打起精神,走起来正好犹如醉态。紫罗跟看门小厮素来打情骂俏,扶着这两个喝醉的“客人”出去时,跟小厮拌几句嘴,分散小厮注意力,多半会顺利。
至于紫罗,送走她们之后,把衣服拿回来,天亮前把客人叫醒,让他独自穿衣服离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的麻烦在于小厮见过她扶着两个人离开,老鸨询问起来,嫌疑很大——但这也好办,紫罗死咬不放,就说自己接了两个客人,反正青楼里收钱就放客人进来,没有记录是常有的事情。何况,那狗洞附近还堆着几块吃剩的肉骨头,到时候说是红袖用骨头贿赂了恶犬,从洞里爬出,也没人会质疑。
结果也正如红袖所料,每一步都走得很顺利。现在,站在这扇大门前,红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进这扇门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被陈麻子卖进来,沦为青楼女子,对她来说,这扇门就是轰然合上的命运之门。命运对她转身,露出狰狞面目。她以为再也逃不出噩运魔爪,但现在,离自由世界,离林公子,自由一步之遥。
只要迈出去就行了。
紫罗悄悄捏了一把红袖的肩,低喝道:“走啊。”
红袖安定心神,提起脚。
这时,身后传来了声音:“等一下。”
红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好一会儿才听出来,这是守门小厮的声音。紫罗反应快速,转过头,嗔骂道:“小冤家,还没完没了了?”
小厮负手起身,向他们走来。
红袖几乎转身要跑了,紫罗的身体也抖了抖,南莺昏昏欲倒。但他们都站在门口,红袖靠着门,紫罗扶着南莺。
小厮走近,道:“夜深了,天寒,姐姐披件衣裳。”说着,把手从身后拿出,手上是一件褐布长衫。
紫罗连忙笑着骂道:“你这破衣服,自己穿吧,我出门走两步就回来,受不了寒。”
小厮闻言,撇撇嘴,又往回走。
紫罗连忙扶着南莺往外走,红袖也抬步跨过门槛。走这一步的时候,耳旁似乎响起了风声,身后的醉仙楼倏忽间远去。她在充满自由的深夜空气里呼吸,近乎贪婪。她再走两步,来到街心。这一次,命运终于被甩到了身后,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