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体察上意这件事上,宁珩之一直做得很好,既然他有了明确的保证,想来漕运衙门会懂得分寸。
下一刻他转而看向沈望,放缓语气道:“沈卿。”
沈望微微垂首道:“臣在。”
“朕知薛淮才情不凡又胸有韬略,然其终究年轻气盛,锋芒太盛并非好事。”
天子望着沈望清癯的面容,语重心长地道:“倘若薛卿尚在世,朕自然不会这些,但如今……沈卿你身为薛淮的座师,那子想来会听你的话,你要多加规劝和教导。”
宁珩之听闻此言,心里不由泛起一抹感慨。
天子登基二十年来,极少会用“那子”之类的词称呼一个臣子,恐怕只有在提到薛明章的时候,这位城府如海的君王才会显露刹那的柔软。
一想到七年前去世的薛明章,宁珩之的心情有些复杂,但是面上没有表露分毫。
沈望则恭谨地道:“臣,谨遵圣谕!”
天子并未忘记沈望上次的奏请,他也知道薛淮的目的是想推动漕运改革,然而此事目前并不成熟,因为漕运的重要性无可替代,在新机遇出现之前,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对漕运大动干戈。
故此,他看着沈望缓缓道:“范东阳所至便是朕意所向。告诉薛淮,两淮盐协可存,然需谨守本分,莫再生逾越之想,让他静待范卿裁决,收敛心神把扬州给朕治理太平了。”
沈望神色如常,似乎对当下的结果已经非常满意,只见他毫无迟滞地道:“陛下洞察秋毫,实乃社稷之福。臣必正告薛淮,令其恪守臣节,静待范左副南下,一切听凭朝廷裁处。扬州上下定当竭尽全力,保境安民疏通商路,以报陛下天恩。”
宁珩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沈望的反应和先前大不相同,宁珩之原本以为他和薛淮这对师徒是想在漕运衙门撕开一个口子,如今看来似乎他们只是想保全两淮盐协?
纵如此,宁珩之并未放松警惕。
天子静静地看着两人,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曾敏无声地示意太监们点燃四周的宫灯,跳跃的烛光将两位重臣的影子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此间光影摇曳不定,一如迷雾笼盖的朝堂局势。
天子身体向后,缓缓靠上椅背,神情显得深邃难测。
他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元辅,沈卿,望尔等谨记今日之言。江南乃大燕之江南,运河乃国朝之运河,朕要的不是谁压倒谁,而是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共保国泰民安。”
这番话既是在盐漕之争,同样是在提点已经显露端倪的宁党与清流之争。
朝中派系之争在所难免,但是天子不想看到有人逾越雷池,对于宁沈这等人物来,此言几近于明示。
宁珩之当先起身道:“陛下圣训,字字千钧,老臣铭感五内。天心即国本,臣等自当以社稷安稳为念。江南事关乎运河命脉,老臣定会约束百官,以朝廷法度为纲,绝不使个人之私凌驾于国事之上。至于朝堂之上偶有争端,政见或有异,然为国为民之心应无二致。老臣身为内阁首辅,定与诸位同僚同心戮力共维大局,绝不负陛下殷切期许。”
天子对他的表态很满意,随即向一旁看去。
沈望随之起身一礼,语调清朗而坚定:“陛下殷殷期许,臣定谨记于心。元辅与臣纵有政见之异,然忠君体国之心绝无二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庙堂进退自有法度,臣必持此本心,绝不以门户之见误国事,亦不以意气之争累圣心。唯愿政通人和各安其位,此即臣所愿竭诚效力之鹄的。”
“好。”
天子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朕得元辅与沈卿,当能高枕无忧也。”
两人连忙自谦。
见天子眼中乏意渐露,他们便行礼告退,天子则让曾敏亲自相送。
“元辅,请。”
走出御书房,沈望微微侧身,面带微笑地看着宁珩之。
“沈尚书,请。”
宁珩之同样神态温和。
两人遂并肩前行,一路商谈国事政务,仿佛之前在御前争执的场景从未发生过。
曾敏跟在两人身后,听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两人和谐的背影,不禁默默感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