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念到蒋济舟弹劾薛淮唆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漕运衙门稽查致使运河商运阻滞、民怨沸腾几致动乱之时,御书房内的重臣们心头皆是一凛。
天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议一下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刑部尚书卫铮当先站出来说道:“陛下,漕运乃国朝命脉,关乎京畿安危,不容轻视。薛淮身为地方同知,不思调和商民,反而纵容乃至煽动盐商结社对抗漕衙,其行径轻则扰攘地方,重则动摇国本。臣以为,当严旨申饬薛淮,责令其即刻解散盐商协会,约束盐商恢复漕运旧例。若其抗命,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他身为朝野皆知的宁党骨干,这个时候第一个挺身而出弹劾薛淮,几乎是天子意料之中的事情。
天子不置可否,状若无意地看了沈望一眼。
他的态度其实不难猜测,蒋济舟这封奏章让他很不满意,但是漕运改革试点一事能否成行,要看沈望能否说服这些重臣。
沈望心里清楚,故而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卫尚书所言漕运之重,臣深以为然,可是蒋总督奏本所言恐有偏颇。据臣所知,两淮盐协乃盐商为规范行商、互助互利所设,并非受薛淮唆使对抗漕衙。其成立之初,亦曾向盐运司及扬州府衙备案,合乎朝廷鼓励商贸之策,何来煽动对抗之说?”
见卫铮吃了一个软刀子,礼部尚书郑元毫不迟疑地反驳道:“薛同知乃沈尚书门生,足下为其辩驳不足为奇。然薛淮行事向来大胆,而今挑起盐漕之争搅得江南不宁,其所作所为究竟是出于公心,还是急于求成博取名声?如今盐协所为激起漕衙反弹,蒋总督直陈其非,更显薛同知行事孟浪不顾大局,朝廷若再纵容,恐江南永无宁日!”
这位老尚书年近六旬,原本很有希望入阁,但是因为沈望的崛起,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此生仅有的机会。
若是换做以往,他不会如此偏向于宁党,然而沈望断其入阁之念,他才会这般直接地朝薛淮开火。
沈望对此心知肚明,他没有过于激动,而是冷静地回道:“郑大人所言,恕在下难以认同。薛淮其人锐气可嘉,但亦知分寸,其在扬州所为,无论盐政整顿亦或此番盐漕之争,皆遵循法度二字,并无逾越之举。至于门生故旧之关系,在下若是没有记错,郑尚书和蒋总督乃是同年登科?”
郑元眉头微皱。
他和蒋济舟确为科举同年,然而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过往亦无太多接触,只是他先含沙射影指责沈望出于私心,如今若强行辩解他和蒋济舟的关系,未免会让天子心生不悦。
当此时,素来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户部尚书王绪忽然开口说道:“陛下,诸位大人,漕运关乎赋税命脉,而江南乃财赋重地,委实大意不得。百十年来,漕运衙门和漕帮并未出过乱子,而今盐漕之争势同水火,对于国朝绝非好事。究其根源,皆因盐商协会在薛同知的支持下强行对抗漕衙,此风断不可长,务必要尽快恢复漕运秩序!”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向这位掌管大燕国库的财神爷。
卫铮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而郑元对薛淮的敌意也不难理解,他只是没有料到户部也会旗帜鲜明地表态。
转念一想,漕运是否安稳直接影响到户部的运转,王绪虽非宁党中人,却也不愿看到千里运河出现问题,到时候夏税秋粮无法按时押解入库,倒霉的还是他这位户部尚书。
御书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严肃。
天子的视线转向沈望,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天子似乎在说,朕为何先前不答应你的奏请,如今你应该知道缘由了。
沈望当然知道,或者说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一幕的出现。
漕运利益牵连甚广,而且漕衙积弊绝非一两个人的问题,这和两淮盐运司的贪腐不同,后者只是大燕十一处盐司之一,兼之许观澜等人触犯到天子的逆鳞,被清查是必然的结果。
当下已经表态的三人之中,卫铮是出于维护宁党同僚,郑元是出于个人恩怨,王绪则是考虑到户部的钱袋子,无论他们出于怎样的初衷,至少明面上的说辞都是冠冕堂皇,而沈望想要一一辩驳恐怕很难。
这就是庙堂之上做事的难处,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强行推动一项大多人反对的决议,否则他不会等到薛淮将两淮盐案的盖子揭开,才让心腹股肱插手盐政监察。
眼见沈望独木难支,忽有一位老臣站了出来。
沉寂多时的次辅欧阳晦迈前一步,朝天子躬身一礼,然后情真意切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天子淡淡道:“爱卿但说无妨。”
欧阳晦微微弯着腰,叹道:“臣不明白,两淮盐商何以不惜增加成本也要避开运河?蒋总督奏本只言薛同知煽动,却避而不谈漕衙是否有过度稽查、区别对待、甚至构陷扣船之事,若无此等逼迫,盐商岂会自讨苦吃?若一味指责薛同知与两淮盐商,而放纵漕衙滥用职权,恐非公平之道,亦难服众,还望陛下明察!”
这番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插在卫铮等人的心尖上。
御书房内陡然泛起一片肃杀之气。
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的内阁首辅宁珩之转头望去,正好对上欧阳晦苍老的双眼。
后者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一股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