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珩之收回视线,他并不意外欧阳晦的出手。
孙炎被迫乞骸骨之后,欧阳晦在内阁的话语权进一步降低,再加上天子对沈望的器重人尽皆知,沈望入阁一事稳步推行,还有多少人愿意来烧这位年迈次辅的冷灶?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欧阳晦辞官归乡。
在这种氛围之中,欧阳晦心里有怨气似乎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只不过在宁珩之看来,欧阳晦此刻横插一脚对于沈望来说不一定就是好事。
原因很简单,天子最忌讳的一点便是臣子心怀怨望。
这怨望二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仕途。
虽说欧阳晦本就离退出朝堂不远,但今日他的表态或许会引发天子对沈望的不满。
一念及此,宁珩之便决定静观其变,暂时压下亲自下场的念头。
旁人却难以如此冷静,卫铮听闻欧阳晦所言,面色一沉道:“阁老,漕衙稽查乃为保障漕运畅通,何来过度之说?即便偶有差池,亦属执行细则之难,岂能因噎废食,反诬漕衙滥用职权?蒋总督执掌漕运多年,功绩卓著,其奏本字字公心,岂是避重就轻?”
“偶有差池?”
欧阳晦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当即穷追猛打道:“卫尚书此言未免过于轻率!蒋总督奏本只弹劾薛淮,却对漕衙自身有无过错视而不见,盐商若非忍无可忍,何以舍近求远自增成本?此非薛淮煽动,实为漕衙苛政逼迫所致!若只一味打压盐商,不究漕衙之失,无异于扬汤止沸,今日压服两淮,明日祸起他处,漕运永无宁日!朝廷威仪,当建立在明察秋毫秉公处置之上,而非偏听偏信一味弹压!”
卫铮眉头紧皱,对方毕竟是内阁次辅,只要天子一天没有明发圣旨令其告老,对方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是要强过他这个刑部尚书。
而且最关键的是欧阳晦始终抓着漕运积弊这一点不放,卫铮很难强行反驳,盖因漕运衙门确实存在很多积弊,这也不是蒋济舟个人的操守问题,或者说每一任漕运总督都会面对这样的难题,却始终没人能够肃清风气。
欧阳晦见对方闭口不言,便顺势说道:“盐漕之争本可控制于江南一隅,然而蒋总督将此争端形成弹章,无异于将地方之疥癣,放大为庙堂之痈疽。此非为陛下分忧,实乃将难题与压力尽数推至君前。再者,其奏章将薛淮描绘成动摇国本之祸首,却刻意淡化漕衙自身之问题。此等偏颇之词若贸然采信,恐寒江南商民之心啊!”
天子神情肃然,表面上似乎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但是众位高官比较熟悉天子的性情,如何不知欧阳晦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点出了蒋济舟这封奏章最大的问题,那便是将原本可控的地方矛盾捅到中枢,逼得天子做出决断。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漕运衙门的处境还没到万分危急之时,说到底两淮盐商与漕运割裂只为自保,毕竟谁也经不起漕衙的刻意针对,否则他们不会平白增加自家商号的货运成本。
换而言之,蒋济舟有更加合适的手段应对此事,而他将盐漕之争的影响扩大化,甚至直接交给中枢处理,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漕运的重要性,笃定朝廷承担不起运河动乱的后果,所以选择这种最简单最省事的法子——只需天子一道圣旨申饬薛淮并且解散两淮盐协,这场风波自然就会平息。
然而……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人精,谁会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
漕运关乎国本不假,但是你敢把天子架在火上烤,无疑是自寻死路,当今天子若有那等胸怀雅量,宁珩之也不至于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吏部尚书房坚心思翻涌,他敏锐注意到天子此刻的沉默暗含深意。
身为执掌百官考评大权的天官,房坚素来不愿牵涉朝中宁党和清流之争,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天子的观感,因此原本不想在这件破事上表态。
不过随着欧阳晦的一番慷慨陈述压得卫铮等人哑口无言,他意识到天子的态度或许在发生偏向,遂斟酌道:“陛下,欧阳阁老所言不无道理。蒋总督执掌漕衙,职责首在确保漕运畅通,然其非但未能消弭纷争,反而进一步激化矛盾,此举确有不妥。”
欧阳晦心里冷笑一声,这位房尚书多年如一日,风往哪吹就往哪倒,他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自己今日下场多半不为天子所喜,然而循规蹈矩几十年,总不能带着一腔怨气告老归乡,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但是话说回来,他不会一直替沈望说话,能够恶心一下宁党中人便已足够。
“陛下。”
宁珩之终于站了出来,他沉稳地说道:“江南之事看似商贾之争,实已触及国本。漕衙代表朝廷行使稽查调度之权,此乃太祖钦定之制,若各地商贾皆效仿两淮盐商,结社抗拒官府,朝廷法度威严何在?届时纲纪废弛,必然会天下大乱。蒋济舟身为漕运总督,其奏章即便言辞激切,亦是出于公忠体国之心。薛淮之责在于未能有效约束地方,当下朝廷应明确支持漕衙权威,勒令盐商协会解散,恢复漕运旧制。细节可容后议,但大义名分不可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