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7
听完程菲的话, 蒋兰面色怔忡,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顿悟般垂下眼睫。眉心轻轻蹙起, 似乎在努力地思考什么, 回忆什么。
夜已深, 平谷区的夜市一带却仍旧喧嚣嘈杂。
母女两人置身这片喧嚷的热闹中,二者皆是沉默, 心思各异。
又是几秒钟的死静。
这时, 蒋兰忽然擡起眼帘看女儿, 问:“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菲努力控制情绪,擡指将眼角沁出的泪水抹去, 吸了吸鼻子,说:“余叔叔的档案已经过了脱密期, 上头今天找余烈谈话, 告知了当年的所有真相。”
蒋兰眉心的结拧得更深, 心中愧怍与懊悔交织,遭受了某种巨大的打击般,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那我当年做的所有事……全错了?”
程菲目光落在蒋兰脸上,见母亲神色仓皇, 心头不禁生出一丝怜惜与不忍。
她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上前几步,轻握住母亲那双已经有了岁月痕迹的手,柔声说:“妈,现在天气越来越冷, 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家吧。我肚子饿了, 想吃你煮的荷包蛋。”
蒋兰心里难受得厉害,如鲠在喉,迟疑地回望女儿,眼底雾气重重。
程菲弯起唇,指腹轻轻抚过蒋兰垂在耳畔的一缕发丝,轻声跟她撒娇:“而且,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和余烈是怎么重逢的么?”
蒋兰很淡地笑了下,带着几分自嘲意味,回道:“这两年,关于余烈,你一个字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怎么现在想起跟我说这个?”
“我知道你之前有误会,从小就一直反对我和余烈来往。”程菲故意软着嗓子说话,转移蒋兰注意力,嘟囔道,“我哪儿敢跟你提他呀。”
蒋兰眼神里掠过一丝晦暗,唇畔的笑弧却依旧温柔和蔼:“那我就洗耳恭听,等着听你给我讲故事了。”
夜市的喧哗被留在了身后。
回到家,蒋兰把买回来的盐巴酱油拎进厨房,随手挽起袖子,从厨房门背后取下围裙,往腰上一系,在灶台前忙活开。
程菲换好鞋跟进来,看见酱油瓶子跟盐袋都放在料理台上,还没归置。便顺手撕开盐巴的包装袋,倒进佐料瓶。
绵密如沙的细盐,雪一样淌进罐子里。
程菲干着手里的活,忽地想起什么,问蒋兰说:“妈,老爸呢。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你槐叔这两年不是回滨港了么。”蒋兰口中应着,拧开水龙头接满小半锅水,放到灶台上,开了火,“他之前在云城的那个收债公司打了出去,还有些事儿没完。今天下午就有人找到滨港来,说是要跟你槐叔谈事情,你爸怕出什么事,跟着一块儿去了。”
听见这话,程菲倒盐的动作倏然一顿。
她扭头看向蒋兰,眉眼间多出几分紧张,低声试探:“妈,我爸跟我槐叔不会出什么事吧?”
“别瞎想,现在是法治社会,能出什么事。”蒋兰笑着答了句,“刚我下楼之前才跟你爸通了电话,说这会儿在京安路那边打牌,估计12点左右散。”
程菲这才放心几分,顿了下,又问:“那槐叔以后都会一直待在滨港,不去云城了?”
蒋兰:“嗯。说是那边的公司和房子都处理了,打算在滨安新区开个酒吧,从今往后就踏踏实实在滨港养老。”
程菲好笑,噗嗤一声:“谁开个酒吧养老。就冲槐叔这个想法,就能看出他那颗心年轻得很,还把自己当二十几岁的帅小伙呢。”
母女俩就这样在厨房里聊起来。
锅里的水咕噜噜冒起泡,沸腾一片。
蒋兰便将从冰箱里取出的两颗鸡蛋打进锅里,一面将火调小,一面弯了弯唇,揶揄地笑:“帅是真的帅呀。想当年,你槐叔他们几个在整个平谷区都出名得很,全靠一张脸。”
“几个?”程菲从小就对上一辈人年轻那会儿的事感兴趣,见蒋兰打开了话匣子,立刻好奇地追问,“除了我爸和槐叔,还有谁?”
“……”蒋兰闻言,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帘低垂,沉吟好几秒才轻声续道,“还有,你余叔叔。”
程菲眼神闪烁了瞬,有些诧异。
荷包蛋不能煮太久。
蒋兰关了火,拿大汤勺将两枚荷包蛋盛进碗里,语气淡淡的,“虽然当年我排斥你余叔叔,但是你爸、你槐叔,甚至是你顾姨,跟余明城走得都很近。我是他们这群人里的一个异类。”
说到这里,蒋兰顿了下,端着荷包蛋走出厨房,放在小餐厅的桌子上,顺手将筷子递给跟出来的程菲,接着才又叹了口气,道:“当时我在厂里工作,上下班的路上会经过平谷区的红灯街。每天,真的几乎是每天,我都能在那条街上看见余明城。”
程菲夹起荷包蛋,咬一口。须臾,迟疑地回了句:“妈,眼见不一定为实。余叔叔那个时候有任务在身上,出入那种场合,也许只是任务需要。”
“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蒋兰自嘲似的哼笑一声,摇摇头,“那个年代,女孩子在大城市谋生不容易,但凡能有其他出路,哪个姑娘愿意去做皮肉生意?所以我从来不会看不起红灯区那些女孩,但是我看不起那些男人。”
“在当时的我眼中,余明城是一个已经结了婚有孩子的男人。放老婆孩子住贫民窟,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实在是过分……”
蒋兰闭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气,续道,“不过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确实是我误解了余明城。”
程菲边吃荷包蛋,边安静地听母亲说。
片刻,蒋兰擡手抹了把脸,将思绪从久远的回忆中抽回,视线看向坐在对面吃东西的女儿,故作轻松道:“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你刚才不是说,要把你和余烈的故事说给我听?”
程菲朝母亲露出了个笑,随后便将这些年发生在她和余烈身上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给蒋兰听。
窗外,两点闪烁的灯影从天际滑过,像极了多年前的几颗星。
时间悄然流逝,夜色不知不觉已经更深。
“所有事情就是这样。”
程菲唇畔勾着一抹清浅的笑,望着蒋兰,促狭道,“妈,现在我可什么都没瞒着你了。”
蒋兰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消化着刚才听见的内容,片刻才缓慢地点点头,沉吟着道:“都是天意。”
二十年前,蒋兰视余明城一家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生怕女儿跟余明城的孩子有任何牵扯。
令蒋兰没有想到的是,兜兜转转二十年,这两个孩子竟然还是冲破万难走到了一起。
缘分这种事,果然不是个人意愿能阻挡改变的。
对面。
程菲抿了抿唇,余光看见自己吃完的碗,赶紧起身收拾碗筷。
“放着放着。”蒋兰一把将碗筷从闺女手中夺过,嘀咕道,“你洗碗又洗不干净,我来洗。”
程菲心里软软的,腻腻歪歪趴到蒋兰肩膀上,抱住她,“妈,我知道你是心疼我,舍不得我做家务。你最爱我了。”
“你啊,少跟我肉麻。”蒋兰忍俊不禁,擡手在小姑娘脸蛋轻轻一掐,“知道我心疼你就好,以后结了婚,记得常回家看看我这个老太婆。”
听见这话,程菲乌溜溜的眼珠转一圈,终于切入了主题:“妈,这周六你和爸有什么事没?”
“没有啊。”蒋兰随口应了句,又问,“怎么,准备给你爹妈安排点儿活动?”
程菲干笑:“是有这个打算。”
蒋兰狐疑地挑眉:“什么活动?”
“那个……”程菲支吾半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跟余烈,不是也在一起挺长时间了么。这个周六,他想来我们家看望你和爸爸。”
话音落地,蒋兰整个人瞬间像被摁下暂停键,所有动作连同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住。
程菲这会儿心里就跟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似的,七上八下,端详着蒋兰脸色,迟疑地出声,试探道:“妈,现在你已经知道余明城叔叔的事了,应该不会排斥见余烈了吧……”
蒋兰低着眸,眉头微皱,没有说话。捏碗筷的十指无意识收拢,将碗沿和木筷攥得紧紧的。
可她越是这副模样,程菲就越是焦灼不安。
程菲不禁也跟着蹙眉,伸手轻轻拽了下蒋兰的衣摆,软声:“妈,你别不吭声呀。周六的事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