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乡镇照相回来之后。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绒布,沉甸甸地压在蛤蟆湾的上空,连风都带着几分倦意,贴着田埂缓缓流淌。
远处的芦苇荡在暗夜里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偶尔有晚归的水鸟扑棱着翅膀掠过,溅起几声细碎的水声,随即又被无边的静谧吞没。
唯有江奔宇家那两层青砖瓦房,像暗夜里一盏温暖的灯,窗棂间漏出的昏黄煤油灯光,穿过院门前的小树,在布着点点青苔的石阶上晕开一小片柔和的光晕,与田埂边此起彼伏的蛙鸣虫唱缠在一起,织成了蛤蟆湾最寻常也最安稳的夜。
这两层青砖瓦房是江奔宇去年秋冬时期盖起来的。墙是用实打实的青黏土砖垒的,缝隙里抹的白灰虽已有些斑驳雨印,却依旧透着规整;屋顶铺着层层叠叠的青瓦,檐角微微上翘,雨天能接住顺瓦檐滑落的雨水,顺着木槽汇入院角的大水缸。底层是堂屋、厨房和一间杂物间,二楼则隔出了三间厢房,西厢房便是两个刚满月娃娃的住处。此时,厢房里的空气格外温润,混着婴儿身上淡淡的乳香、秦嫣凤常用的皂角洗衣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艾草香——那是江奔宇特意在窗台下挂的艾草,说能驱蚊虫,护着娃娃们睡个安稳觉。
西厢房的煤油灯被拧得极暗,灯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江奔宇正半跪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上,小心翼翼地将小儿子江望安的胳膊塞进柔软的襁褓里。这孩子刚满月,眉眼间还带着新生儿的软糯,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粉粉嫩嫩,连睡着都不安分,时不时蹬一下小腿,嘴里发出细碎的哼唧声。江奔宇的动作格外轻柔,掌心那层因常年在地里劳作、上山打猎磨出的厚茧,此刻却像裹了层棉花,生怕稍一用力就碰疼了怀里的小不点。
他本是个糙汉子,白日里在地里去,山里钻的虽然注意自身的整洁干净,但也是马马虎虎过去。可自从两个娃娃降生,他像是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脸,凑到床边看娃娃,连说话都自觉放低了声调,生怕吓着这两个娇嫩的小生命。此刻,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抚平襁褓的褶皱,目光落在儿子恬静的小脸上,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底的疲惫都淡了几分。
“慢点,别让他凉着。”身旁的秦嫣凤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她正侧身给大女儿江玉涵掖被角,长长的睫毛垂着,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这两个孩子像是约好了似的,白天睡得安稳,一到夜里就哭闹不休,今晚更是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秦嫣凤又是喂奶又是拍嗝,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裳都被浸湿了一片,贴在身上有些难受。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软乎乎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软,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小小的生命抚平了。
江玉涵比弟弟早出生十多分钟,性子却文静些,此刻已经睡得很沉,小嘴巴微微张着,均匀的呼吸像春日里拂过麦苗的微风,轻轻的、暖暖的。灯光下,她的小脸泛着健康的红晕,眉毛细细弯弯,像极了秦嫣凤年轻时的模样。秦嫣凤看着女儿,忍不住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好了,都睡踏实了。”江奔宇直起身,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他转头看向秦嫣凤,见她也刚直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腰,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这些日子日夜操劳,她的腰总有些酸胀。江奔宇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替她揉了揉腰侧,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嘘——”他把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累坏了吧?娃们睡了,你先回堂屋歇歇,我把这里拾掇一下。”
秦嫣凤点点头,眼里含着无声的笑意。这笑意里有为人母的满足,有对丈夫体贴的感激,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疲惫。她跟着江奔宇,踮着脚尖一步步往门口挪,脚下的木板路不严实,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两人便立刻停下脚步,直到确认娃娃们没有被惊动,才继续往前挪。
走到门口,江奔宇轻轻拉开木门,又缓缓带上,那扇用老松木做的木门,合页处早已被磨得光滑,只发出一丝极轻的“吱呀”声,刚一出口就被窗外此起彼伏的蛙鸣盖了过去。蛙声密密麻麻,像是一场盛大的夜宴,从田埂边的水洼里、池塘里涌出来,铺天盖地地笼罩着整个蛤蟆湾,却不显得喧闹,反倒衬得这青砖瓦房里的时光格外静谧。
两人顺着木楼梯往下走,楼梯的扶手被摩挲得发亮,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生怕脚步声惊扰了楼上的娃娃。到了堂屋,江奔宇先去把煤油灯的灯芯挑得更细了些,火苗顿时收敛了几分,光线变得愈发柔和,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堂屋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桌面是厚重的老木料,边缘被磕碰出些许痕迹,却更显古朴;桌子两旁放着四条长板凳,凳面上也磨得光滑;墙角靠着一个深色的木柜,是江奔宇的从三乡镇上的国营代售店淘回来的老物件,柜门上的铜锁已经有些氧化,却依旧能正常使用;柜旁边的竹篮里,放着秦嫣凤没缝完的两双婴儿虎头鞋,鞋面是用红色的粗布做的,上面已经绣好了圆圆的眼睛,就差缝上胡须和耳朵了。
“坐这儿歇歇。”江奔宇扶着秦嫣凤在板凳上坐下,又转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喝点水润润嗓子,刚才哄娃喊得嗓子都哑了。”
秦嫣凤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温热的陶杯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她喝了一口温水,喉咙里的干涩感顿时缓解了不少。她看着江奔宇在堂屋里忙碌的身影,心里满是踏实。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却总能用最实在的行动照顾好她和这个家,感觉很懂她,很了解她。
江奔宇收拾完炕边的尿布和奶瓶,又把秦嫣凤放在桌边的针线筐挪到一旁,才转身走向墙角的木柜。他弯腰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家人的衣物,有他的粗布褂子、秦嫣凤的碎花衣裳,还有给娃娃们准备的小棉袄、小棉裤,件件都叠得方方正正,透着过日子的规整。他在衣物底下翻找了片刻,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平整的东西,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那是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被一层油纸包着,显然是被妥善收了些日子。
他把油纸轻轻剥开,露出里面那张有些粗糙的纸。纸张是常见的草纸,边缘带着些许磨损,边角却依旧整齐,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江奔宇捧着这张纸,走到秦嫣凤对面的板凳上坐下,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你看这是什么。”他把纸轻轻递到秦嫣凤面前,声音里藏着几分雀跃,又带着几分郑重。
秦嫣凤放下水杯,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她看着江奔宇递过来的纸,下意识地抬手接过,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带着些许干涩的质感。她缓缓展开纸张,动作轻柔,生怕不小心把这张看起来有些脆弱的纸撕破。
昏黄的灯光洒在纸面上,“探亲介绍信”五个楷体字首先映入眼帘。那字迹是村里文书老李村长写的,笔锋工整,横平竖直,带着几分官方的郑重,每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秦嫣凤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屏住呼吸,顺着字迹往下读——“今有我中市三乡镇古乡村村民江奔宇,拟携妻子秦嫣凤、一双幼子(女),前往秦嫣凤娘家探亲,望沿途关卡予以通行便利,相关事宜请酌情协助办理……”
后面还有村长和公社干部的签字,以及两个签字姓名和鲜红的公章,印泥的颜色依旧鲜亮,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每一个字都像一股滚烫的暖流,顺着秦嫣凤的指尖钻进心里,熨得她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划过“秦嫣凤娘家”这几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暖,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字迹。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那是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村口有一棵老桂花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每到春天就会开满洁白的花,香气能飘出好几里地。她想起了娘煮的小米粥,熬得软糯香甜,上面飘着一层淡淡的米油,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她想起了五个弟弟,那是她在逃荒路上认下的亲人。那年大饥荒,很多人的家乡遭了灾,颗粒无收,家里养不起这么多人,她跟着乡亲们一起逃荒,路上遇到了五个和她一样失去亲人的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岁,最小的才六七岁。他们相互扶持,捡过树皮、挖过草根,躲过兵匪、挨过饥饿,一路颠沛流离,才终于来到了三乡镇,在这片相对安稳的土地上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