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牵扯太多(1 / 2)

孙涛站在江奔宇家院门口那棵移植过来的老榕树树下,手里攥着块刚从制衣厂取来的蓝布角——布角边缘还带着缝纫机轧过的细密针脚,边角处沾着点浅灰色的线头。他眉头拧成个死疙瘩,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榨油坊的方向瞟去。那里竖着榨油厂一根五六米高中黑黢黢的烟囱,此刻正冒着一缕淡淡的青烟,在傍晚的风里慢悠悠散开,像极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老大,你这回是真把事闹大了。”孙涛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手里的蓝布角,布上的线头被他搓得乱飞,“镇上那榨油厂,哪是单靠榨油吃饭的?那厂长背后站着的是前公社的李书记,还有县里供销社的赵主任、粮站的周站长,多少人靠着榨油厂批条子拿低价油,再倒手赚差价?你这一搞,不是明着断人家财路吗?”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几分发颤,“这要是真得罪死他们,往后咱们这碎布头生意,在镇上怕是连制衣厂门都不好出——上次我去制衣厂,就见王厂长跟县市场管理所的人凑在一起嘀咕,指不定就是在说咱们的事。”

听见孙涛的话,他停下手里的活,慢慢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夕阳的光从桂花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这张脸还带着几分知青特有的书卷气,但眼角的细纹和手掌心的老茧,又藏着这些年在乡下摸爬滚打的痕迹。

他转过身,背着手,脚步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几袋碎布头的。那些袋子是用粗麻布缝的,上面印着褪色的“国营羊城制衣厂”字样,袋口用麻绳扎得紧紧的,隐约能看见里面露出的各色布角。“得罪?”他轻轻重复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涛子,你在镇上长大,该比我清楚这两年的风向变了多少。”

江奔宇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对面黄皮村的方向。那里的广播正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中央的文件,“发展集体经济副业”“搞活农村市场”之类的字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之前咱们做碎布头生意,为什么只能偷偷摸摸?去制衣厂拉货要趁凌晨,卖给小贩要躲着市场管理员,就是因为没个准信——上面到底让不让咱们这些‘补充’性质的副业放开了干。”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院子里堆着的碎布头,“你忘了去年冬天,邻村的老李头,就因为在集市上多卖了十斤自家养的鸡,被当成‘投机倒把’抓去关了三天,最后还是托了关系才放出来?还有镇上的国营商店,卖布要布票,卖粮要粮票,就连买块肥皂都得凭票供应——可你再看看现在,集市上偷偷卖鸡蛋、卖蔬菜的农户多了多少?上面没说鼓励,但也没像以前那样一棍子打死。”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深意:“所以说,这回碰榨油厂,不是我要跟他们作对,是我要看看,上面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咱们的路就能宽点;如果真要管,那咱们也早做打算,省得往后栽大跟头。”

孙涛听完这话,手里的蓝布角“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活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又瞬间被点醒了似的。“试……试探?”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弯腰捡起地上的布角,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就是想趁着碎布头好卖,多赚点钱补贴家用,没想到……没想到你是打这个主意!”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上个月去邻县制衣厂收碎布头时,遇到县里的市场管理员盘问的场景。那管理员盯着他的三轮车,翻来覆去地问“有没有公社的证明”“是不是集体经济项目”,眼神里的怀疑让他心里发毛。当时他还抱怨江奔宇不提前打招呼,现在想来,江奔宇怕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些看似平常的买卖,其实每一步都是在试探政策的边界。

“宇哥,你这心思也太细了。”孙涛咽了口唾沫,看向江奔宇的眼神里满是佩服,“不愧是从京都来的知青,咱们在镇上村里待久了,眼里就只有那点碎布头的利润,你却能看到上面的政策风向……我真是服了。”他想起自己刚认识江奔宇的时候,对方还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谁能想到,这几月过去,江奔宇已经成了能在政策缝隙里找机会的“能人”。

江奔宇笑了笑,没接话,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摇缝纫机零件。“对,就是试探。”他把零件装回机器上,轻轻摇了摇把手,“不然咱们所有的生意都只能走在灰色边缘,就像之前的碎布头——看着能赚点钱,可哪天政策一变,说不准就全没了。”他抬起头,看着孙涛,“你只参与了碎布头的买卖,不知道其他的事,我也没必要多说,总之你跟着干,亏不了你。”

孙涛连忙点头,心里的担忧消了大半,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坐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缸子上印着“农业学大寨”的字样,边缘已经磕掉了一块瓷。“宇哥,说到碎布头,我正想跟你说呢。”他放下缸子,脸上露出几分焦急,“这半个月,竞争者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到处都是收碎布头的。”

“哦?具体说说。”江奔宇停下手里的活,也走到石凳旁坐下。

“镇津北区的李老三,你知道吧?以前是收废品的,见咱们收碎布头赚钱,也跟着干了。”孙涛皱着眉,“他现在去制衣厂收,直接把价格抬到两毛五一斤,比咱们之前的价高了五分。还有邻县的张老同志,租着辆二手的解放牌卡车,直接去县里的制衣厂蹲点,据说一次就能拉走好3-8吨。”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了,“之前咱们去镇上的制衣厂拿碎布头,那厂长都客客气气的,昨天我去,他却说‘厂里要研究研究,以后碎布头的分配得按规定来’,我看呐,这就是有人给他递了话,想断咱们的货。”

孙涛说着,又想起去年冬天的场景:制衣厂的碎布头堆在墙角,发霉发臭,招来一群苍蝇,没人愿意要。当时他们去拉,王厂长还高兴得不行,说省了他们处理垃圾的功夫,甚至还主动给他们装了两车。可现在倒好,碎布头成了香饽饽,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以前碎布头白送都没人要,现在倒好,抢着要,价格还一个劲地涨。”孙涛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咱们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江奔宇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这烟还是上次钱沐风从羊城寄来的,烟盒上印着金色的图案,在镇上算是稀罕物。他抽出一根,却没点,夹在手指间转了转。“没事,制衣厂那边要是真不卖了,你就给羊城的钱沐风打个电话。”

“钱沐风?”孙涛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那个岭南的广东男人,“就是去年来咱们镇上送碎布头的那个?说话带着粤语口音的那个?”

“对,就是他。”江奔宇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当年我在羊城知青点插队的集合时候,跟他住一个招待所的屋里。那时候他就偷偷摸摸做点小生意,卖些广州产的电子表、的确良布料,脑子活泛得很。现在政策松点了,他胆子更大了,在羊城认识好几个国营制衣厂的厂长,能拿到大量的碎布头,而且价格比咱们这边还低,一毛钱一斤,量管够。”

他顿了顿,手指敲了敲石桌,补充道:“他那边准备了有辆专门跑运输的解放牌卡车,司机是他远房侄子,姓林,开车稳当,而且路子熟。每次都是凌晨三点从羊城出发,走乡间小路,中午就能到咱们镇上,避开了沿途的检查站。之前咱们试过一次,拉了三吨过来,没出任何岔子——不仅量足,而且碎布头的质量还比镇上制衣厂的好,大块的布角多。”

孙涛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可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说起这个,宇哥,我就好奇,你们从钱沐风那边每天拉一车碎布头,三吨呢,这得多少成本?还有,你们到底有什么渠道,能把这么多碎布头轻轻松松卖出去?我看咱们每天卖出去的碎布头,也就几百斤,剩下的那些……”

江奔宇听到这话,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烟重新塞回烟盒。“涛子,你算笔账——一车三吨,一吨是两千斤,三吨就是六千斤。钱沐风那边一毛钱一斤,光碎布头的成本就是六百块。然后是运费,从羊城到咱们镇上,四百多公里,油钱得八十块,过路费二十块,还有司机的工钱——林师傅一趟要五十块,这就一百五十块了。”他掰着手指算着,“咱们还雇了村里的二柱和石头帮忙卸车、分拣,一天工钱两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块。再加上仓库的租金、买麻绳和布袋的钱,杂七杂八加起来,碎布头到咱们手上,成本就到了三毛钱一斤。”

江奔宇顿了顿,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咱们卖给各村的小贩,才五毛钱一斤,一斤赚两毛钱,六千斤也才赚一千二百块。除去这些开销,一个月下来,纯利润也就八百多块。你们跟着干的,我给你们按提成算,你每个月能拿到这些分红,这在镇上已经算是高收入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盘算——这些话半真半假,成本是真的,但利润却藏了大半。他没告诉孙涛,那些分拣出来的大块碎布头,都被他悄悄运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溶洞,随后改造一番就当做一个废弃仓库里。仓库是他租的,一个月十块钱,里面放着三台从废品站淘来的老式缝纫机,雇了村里的王婶、刘嫂和十几个会针线活的妇女。

王婶她们每天早上七点就到仓库,一直干到下午五点,中午管一顿饭,一天工钱一块五。她们把大块的蓝布、白布剪成合适的尺寸,做成结实的布袋、挎包;把碎花布做成手套、袖套、口罩和小孩用的围兜。这些布制品缝上简单的五角星图案,再装到印着“农具配件”的木箱里,由林师傅的卡车拉回羊城。

钱沐风在羊城有个远房亲戚,在香港做小商品贸易,这些布制品通过那个亲戚,卖到南方的乡镇,甚至出口到东南亚。一个布袋能卖一块五,成本才两毛钱;一副手套能卖五毛钱,成本才五分;一个小孩围兜能卖八毛钱,成本才一毛。这些布制品的利润,可比卖碎布头高多了——一个月下来,光布制品就能赚三千多块,是卖碎布头利润的四倍还多。

但这些核心利润点,江奔宇绝不会告诉孙涛——不是信不过,而是这生意牵扯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被人举报是“投机倒把”,不仅他自己要倒霉,跟着干的人也得受牵连。

孙涛听江奔宇这么一说,脸瞬间红了。他赶紧摆了摆手,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解释:“宇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怀疑你赚钱少,我就是……就是有点好奇。”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闪躲,“你也知道,我爸最近总问我碎布头的生意怎么样,还问咱们的渠道稳不稳定。他背后那几个叔伯,就是以前公社的刘书记、赵主任他们,也想跟着投点钱进来,所以我……我就是想问问清楚,好跟我爸回话。”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我知道你做生意实在,不会亏了我们这些跟着干的人。上次你给我爸送了两斤花生油,我爸还说你懂事。刚才那话是我没说清楚,你别往心里去。”其实孙涛没说全,他爸是镇上的民政干事,最近手头紧,想跟着赚点钱补贴家用,但又怕这生意踩线,所以让他来探探江奔宇的口风,想看看能不能跟着分点渠道,甚至把家里的积蓄投进来。

江奔宇看着孙涛局促的样子,心里了然。他摆了摆手,示意孙涛坐下:“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别紧张。”他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水,目光落在院墙上爬着的兰豆藤上——藤上结了几个嫩绿色的兰豆,垂在墙上,看着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