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的冬天,是被几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生生捂严实的。
时令一踏入十二月,天地便褪尽了所有杂色,只剩一种冻裂了的、死气沉沉的灰白。
寒风如同磨快的刀子,从漠北荒原席卷而来,呼啸着刮过黄河两岸的枯寂杨树林,卷起雪沫,刮得人脸生疼。
真正的天寒地冻,连平日里浑浊奔腾的黄河,也仿佛失了力气,开始封冻。
万物萧索的酷寒中,金鸡堡内,哲赫忍耶派第五代世袭J主马化隆的心情,却难得轻松了几分。
因为陕甘总督丁保桢派来的使者到了,还带来一封亲笔信。
马化隆的住所,是堡内核心处一座形制独特的“尔曼里”大厅。
这厚实雄浑的黄土建筑,既是ZJ圣殿,也是他发号施令的中枢。
墙壁厚达丈余,窗洞狭小如射击孔,让厅内光线幽深昏沉。
四角的邦克楼,既是礼拜的召唤,也是俯瞰四野的哨塔。
厅内阔大却朴素,厚重的羊毛地毯已褪色,素白墙壁上只悬着阿文经典。
空气里混合着陈旧檀香、羊油与黄土的气味,沉郁而令人屏息。
马化隆便端坐在大厅尽头,铺着完整狼皮的座椅上。
背后宣讲台旁,放着那柄象征权威、镶嵌绿松石的阿拉伯手杖。
他将使者召进大厅。
见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关中汉子,相貌普通,态度恭谨,因曾到草原做生意熟悉路途,被丁保桢派来。
信是由他手下识文断字的侄儿马五,在摇曳的羊油灯下,毕恭毕敬念给他听的。
信中措辞依旧严厉,斥他“对抗夏府,扣押命官”,是“一条路走到黑”,勒令立即将扣押的巡抚马瑞庭“安然送回”。
然而,马五念到后面,声音不自觉放缓,字里行间,似乎隐约透出一点可转圜的意味。
弦外之音,指向了“招安”二字。
这种感觉,马化隆太熟悉了。
他手指无意识捻动腕上油亮念珠,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牵动,心下冷笑。
他自觉已将远在长安的年轻总督丁保桢,看了个通透。
“丁保桢……年方三十六,原是旧朝不得志的官吏。”
他默默盘算,像掂量对手的成色,
“投了夏府,开始不过在湘省常沙做个小知府。”
“后来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竟被那萧云骧青眼相看,破格提拔,一跃而成这陕甘总督……”
“哼,这般年纪,这般幸进,最是急于立功固宠,也最是怕事。”
“怕辖区内,闹出无法收拾的大乱子,到时候事情没办成,反而捅破了天!”
“那他在萧云骧心中地位,岂不一落千丈?”
他仿佛回到与旧朝督抚、道台周旋的岁月。
那些官老爷,初来乍到,哪个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趾高气扬,恨不得立刻将西北地面梳理服帖?
可最终呢?
在这族情复杂、根基盘错的土地上,他们不也得学会低头,与他马家这“坐地虎”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
银子、粮食、情报,乃至某种程度的“安定”,都是可交易的筹码。
只要不动摇马家根本,一切都有的谈。
当使者提出需当面确认马瑞庭生死,是否遭虐待时,他也极爽快地大手一挥,应允了。
“去看,尽管去看。”
他语气温和,带着上位者特有、看似豁达的姿态,
“也让丁总督晓得,我马化隆是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并非不通情理的蛮横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