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他怒视着端坐对面、面无表情的巡抚马森和督陶官沈淳。
“这…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李明凤招认…是受了益王府左长史指使,烧制僭越御瓷,意图…意图构陷杨部堂,乃至…乃至影射东宫?!
这…这根本就是…就是赤裸裸的屈打成招!是构陷!是欺君罔上!本官…本官定要具本上奏!将尔等…尔等这等卑劣行径,昭告天下!”
马森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平淡却带着压迫感。
“林御史,稍安勿躁。审案取证,乃按察使司及我等地方有司之责。口供画押,人证物证俱在,程序…并无不妥。至于内容是否荒诞…自有朝廷,自有陛下圣裁。
林御史你…身为巡按,虽可风闻奏事,然既已牵扯案中,按律…便当回避。此乃朝廷法度,非本官所能通融。”
“你…!”
林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马森,却一时语塞。对方搬出“回避”制度,确是一招狠棋,将他彻底堵在了门外!
一旁始终沉默的钦差、枢密台左丞范应期,此刻眉头紧锁,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暴怒的林润,又看看有恃无恐的马森和眼神闪烁的沈淳,心中已然明了——这根本就是严家设下的一个死局!
一份荒诞却“程序完备”的口供,将自己和林润这些试图维持平衡、查明真相的人,彻底逼到了墙角!
若再一味包庇、和稀泥,一旦这荒诞的供词呈送御前,自己…乃至背后的太子,都难逃“失察”、“纵容”甚至“同谋”之嫌!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却决断。
“马部堂,林御史,不必再争了。”
两人目光立刻聚焦到他身上。
范应期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景德镇一案,牵扯宗室,关乎国本,已非寻常刑案。口供既出,无论真伪,皆非我等臣子所能擅专。
本官意已决…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将本案所有卷宗、证物、口供…原封不动,呈送内阁!请严阁老、陈阁老…并呈陛下御览!由阁部…乃至陛下…亲自定夺!”
马森闻言,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讶异和…犹豫。
他没想到范应期竟如此果断,直接将皮球踢给了京城,踢给了严嵩和陛下!这…打乱了他们原先“将生米煮成熟饭”的计划。
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反对,只得躬身道。
“钦差大人英明!下官…遵命。”
范应期不再多看他们一眼,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签押房。回到驿馆,他立刻修书密封,派出心腹家将火速送往京城。做完这一切,他独自坐在灯下,面色阴沉如水。
“本想借谭纶之力,制衡严党…没想到…反被严世藩将了一军…”他喃喃自语,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深深的忧虑。
“如今…唯有将水搅浑,引阁老乃至陛下介入…或能…暂缓局势?只是…陛下心思…唉…”
他思虑再三,又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密封好后,唤来另一名绝对心腹,低声嘱咐道。
“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南昌益王府长史手中!速去!”
当夜,这名心腹悄然离开抚州,快马奔往南昌。
而就在范应期心力交瘁之际,抚州城内,沈淳那处隐秘的私宅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光下,罗龙文细细听完了马森关于白日堂上争执及范应期决定的汇报,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
“好…好!范应期…果然如此!他将案子推给朝廷,推给严阁老…正合我意!”
罗龙文抚掌轻笑。
“如此一来,此事便不再是地方纠纷,而是…直达天听的谋逆大案!陛下…想不重视都不行了!”
马森却面带忧色。
“罗先生…范应期还调来了两千督抚标营兵,驻扎在景德镇左近…这…总是个隐患。”
罗龙文摆摆手,眼中闪过狠辣。
“两千兵?不足为虑!事到如今…火候已到九分,只差最后…一把猛火!”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森然。
“马部堂!陆总兵!明日…便是最后关头!你二人…如此行事…”
他详细吩咐道。
“陆总兵,你即刻挑选一队绝对可靠、身手矫健的卫军精锐,换上早已备好的陶工、家丁服饰,混入景德镇!
明日午时,伺机…冲击杨帆嫡系契奴聚居的新村!杀人!放火!制造混乱!动静…越大越好!”
“马部堂!你则坐镇抚州!一旦镇内乱起,立刻以巡抚名义,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枢密院及通政司!
就报…‘钦犯杨帆,指使党羽,煽动新户,暴力抗法,围攻官军,悍然谋反!情势危急,恳请朝廷速发天兵平叛!’”
马森和陆稳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这是…要彻底撕破脸,制造一场真正的“叛乱”!
“罗先生…这…这是否太过…”马森声音发颤。
罗龙文猛地打断他,眼神冰冷如刀。
“马部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唯有如此…才能坐实杨帆谋反之罪!才能让陛下…彻底放弃他!才能让太子…百口莫辩!才能让我等…立于不败之地!放心…一切…皆有安排!”
马森与陆稳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恐惧,却已无退路,只得咬牙重重点头。
“…属下明白!”
南昌,益王府。
益王朱厚烨看罢范应期密使送来的书信,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手足冰凉!
信中虽言语隐晦,却明确点出了严家欲借“益王府指使烧制僭越御瓷构陷大臣”之事,将祸水引向益王,乃至…影射东宫!
“祸事!天大的祸事!”
益王瘫在椅中,声音发颤。
“严世藩…他…他这是要本王的命啊!”
一旁的心腹幕僚,黔国公沐朝弼接过书信一看,亦是脸色大变,沉吟片刻,急声道。
“王爷!大事不妙!严家此计,歹毒至极!
他们这是要…一石二鸟!既除杨帆,更要…借此扳倒太子殿下!而王爷您…便是他们手中那枚…用过即弃的棋子!届时…无论成败,王爷您…都难逃干系!”
益王闻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那…那该如何是好?!”
沐朝弼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压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