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近,沈青才察觉到秦久不见了,问起沈母:“那人呢”
“什么那人”沈母斜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小久他在你洗水果那会儿跟我打招呼说回去整理房间,他怕你久了没回家,睡不习惯。”
“谁要他整理了我自己不会吗”
“我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硬心肠的”
“剖腹产。”没错,她沈青确实是沈母当初难产剖腹生下来的。当她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白肚皮上有一条皱巴巴的补丁时,她还被吓了一跳,直呼有虫子,沈母看着她被吓住又好似嫌恶的样子,一直绷着的一根弦仿佛瞬间被挑断,对着沈青一通呛骂,大致就是说她没良心什么的,后来骂着骂着还哭了起来。那时沈青太小,才5岁,只是把自己藏在窗帘子里,无声地涩涩发抖。她不知道她平日里还算温和的母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直到父亲下班回来,先是把情绪激动的母亲哄进房间,过一会儿又在窗帘背后把吓得已经出不了声的沈青抱在怀里安抚。父亲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拥着挂着泪痕的沈青坐在沙发上,偶尔在她耳边呼出一口长气。
沈母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沈青的茬,而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下,才说:“你父亲死了之后,我看透了很多,你要是实在不想嫁给小久,我也逼不了你,只是你总该给他一个机会,不要因为我和你父亲而对他有偏见,他对你的心意,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他又是我们养大的,知根知底,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将来告诉你父亲也好让他放心。”
“知根知底麻烦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知根知底,他父母是谁凭什么来我家里,吃我家里,用我家里,还抢我”沈青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即使这些是她一直想一探究竟却又不得答复的。因为似乎所有知道答案的人,都对这些讳莫如深。
“如果有一天你和小久在一起了,我自会告诉你们一切,”说完这一句,沈母便闭上眼睛,翻身背对沈青。
被白床单裹拢的后背,弯成一个苍老而又强硬的弧度。沈青很熟悉这样的弧度,这一条线有时候是坐着的,有时候是站着的,有时候是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的。现在,是侧躺的。
每个人的母亲都会有这样冰冷的弧度吗还是只有她沈青一个人的母亲才会这样到底会有什么原因才会导致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凉薄呢用“凉薄”来形容她的母爱,应该很贴切吧。她暗自琢磨着。她就不该回来的。她还能跟自己怄气,说明她中气很足,是大病初愈的征兆。
天彻底黑了下来,医院里的各个病房陆续飘开饭菜香,与消毒水、药水的气味混杂,可能冲淡不了几分,但也许会让用餐的人暂时忘却自己此时身处医院,而是和平常在家一般对饭菜评头点足,对身边的人评头点足。也许。
秦久带回的饭菜很清淡,沈母还没吃就知道是秦久自己做的。毕竟是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手教出来的厨艺,未尝先知很正常。
“这个乌鸡汤因为时间原因,虽然只够煲两个小时,但是菜场的王婶知道您病了,特地挑了最好的一只乌鸡,还帮我处理得很干净,方便我煲给您养身体,要是好喝,您可一定要喝到十分饱再罢碗才行。”
一打开病房的门,他就察觉到这两个拧巴的母女又不对劲儿了,照例,只能他多说点话,缓和气氛。
“我家小久做的肯定是好喝的,你第一次下厨,我和你沈爸爸我就觉得很好吃,很好吃”
“青青,快帮沈妈妈盛碗汤,”秦久轻声说着。
沈青打开保温饭盒,香气立刻四溢开来。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闻着了,夸赞沈母有一个好儿子,沈母便从沈父的回忆里被拉出来,一边吃一边搭上那些夸奖秦久的话腔。
于是,沈青回来的第一顿晚餐,在“母慈子孝”的温馨与她的沉默中结束。
秦久提出留在医院守夜,可是被沈母坚定地拒绝了。而沈青,是提了几口气,想说她留下来守夜,却终究没有作声。还是算了,没有必要,她想。
两人从病房离开后,秦久带着沈青去找沈母的主治医师,却不在,经过的护士说下班了,并提醒门边有袁医生的一个手机号码和微信二维码,是他专供病人家属与他沟通病人病情的通讯方式。沈青道谢后拿出手机先存下号码,接着扫描,验证信息一栏打上自己的名字后,又删掉,重新打上她母亲的名字。她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认识她。
“明早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和阿姨告别,袁医生应该也会在,到时候”
“明早我不来了,你来吧,我在机场等你。”
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秦久的提议,眼色平常地望着车窗外。
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城市并没有改变多少,虽然有些她熟悉的商铺换了招牌,但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哪一条街道有几个路灯,有几个垃圾桶,有几棵树,这些都没有改变。
那时候,只要不顺心,就踩上单车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乱窜,为了不去想不开心的事,就把心分出来去注意这个城市的街道。
街道就是一个城市的血管,里面的树,路灯,以及垃圾桶,就是血管的构造。而那些涌动的人群与商贩,只是一直在不停奔流的血液。血液需要排毒。
当然,她也是需要排毒的血液。
秦久还说了一些什么,她都没有再理过,沉浸在自己的思潮中。
直到回到家,打开房门,发现一切的摆设都与记忆完全重合。
顿了顿,她转过头,对一直站在身边不远处的他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
通常,这四个字一旦出现,便意味着已经产生了“客气”的疏离感。
躺在床上的沈青,翻了好几个身,都没能睡着。
她脑海里交杂着零碎的画面,有葬礼上和医院里母亲的两种样子,有秦久小时候和长大后的两种样子,也有父亲疼爱地抱着她和无奈地望着她的两种样子。
是否人都会如此在夜深之后,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时,依然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某些瓜葛,甚至感觉会把自己缠绕得更紧。
纵然白天很轻易就可以欺骗自己,但是夜晚依旧会昭然若揭。或许是因为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导致身体一旦在黑夜里得到休息,白日里积攒的情绪就会肆无忌惮地喷薄而出。
至少沈青是这样的。
为了停止从前往复的情绪,她起身出去,找到厨房的冰箱,打开后,冰箱里除了一盒金枪鱼罐头,便再也没有其它吃的了。
沈青关了两次冰箱,到第三次打开后,终于还是拿出这一盒罐头,用力扳开,一股鱼酱味迅速飘散开来。
皱着眉头吃下一小口,是她嫌恶的味道,但嘴巴好似麻木一般,机动地咀嚼几次,然后咽下去,再吃一口,在嘴里嚼两下,咽下去直到只剩下酱汁黏附在罐壁上。
她又走去餐桌边上,那上面还和以前一般会陈放着几份报纸。
父亲爱看报纸。
晚餐前,总会戴着一副厚重的的老花眼镜坐在餐桌上,认真读报。
有时候秦久和沈青播放动画片声音过大,还会叮嘱他们小点声。待到母亲做完晚餐,父亲也把该看的,想看的都看完了,就把报纸垫在餐桌上,盛放母亲做的菜。
秦久和沈青小时候夹菜总是会滴下汤汁,不然就把菜掉在外面,总之会做点“不小心”的事把餐桌弄脏,母亲到最后收拾餐桌总是会多怨几句,不过多数是怪到沈青身上。
后来父亲垫上报纸,脏了也是报纸,而不是餐桌。
不过,不知何时起,报纸直到晚餐结束也是如新的,只不过多了两三个圆圆的碗碟印子。
沈青扯出三张报纸,揉成一团,丢在垃圾桶里,把罐头盒掩盖住了。回到房间,她又踌躇了一会儿,倒腾出些废物,又丢进垃圾桶,连同报纸一起遮住。最后才刷牙,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刺眼的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半。
不多会儿,胃里好似有东西开始隐隐绞在一起,痛着痛着,竟睡着了。
飞机起飞前一小时,秦久赶来。
沈青问他:“路上不堵车吗”话一问出口她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在这么一个小城市哪来的堵车
“你想问阿姨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是吗”秦久不指望沈青承认,继续说:“你放心,阿姨今天状态很好,我和阿姨说机票出了问题所以你没办法来和她道别。”
“哦。”
沈青沉默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的”
“很早。”
秦久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只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扮成一个笨小子,在一个聪明的女孩儿面前撒谎说,自己哪一道题都不会做。明明每一道题不仅会做,还能想出不同解法,书中条理几乎也能自己通识。
飞机即将起飞,关掉手机前,沈青收到袁医生的“验证成功”消息。
tgt,,;手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