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信的调令,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一正式下达。
文件措辞严谨,充满了组织对一位老同志的关怀与肯定,“因年龄原因”、“另有任用”、“赴省人大担任常务副主任”,每一个字都符合规定,却也像这秋雨一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省政府办公楼的每一个角落。我坐在秘书室的椅子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变化。先前那些恨不得一天跑八趟来请示汇报、脸上永远堆着热情笑容的处长、主任们,脚步变得迟疑了,经过周省长——不,现在应该叫周主任——办公室门口时,眼神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仿佛那里面不是一位即将卸任的领导,而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嗯,用后来赵瑞龙调侃我的话来说,叫“政治敏感源”。
电话也骤然安静了下来。以前,这部红色保密电话和那部白色外线电话,像是比赛谁更响似的,从早到晚不得安宁。如今,它们乖巧地趴在桌上,大半天也难得吭一声。世态炎凉,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地触摸到它的形状,冰冷,且棱角分明。
周汝信本人倒是异常平静。他花了一天时间,默默地清理自己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大部分文件资料按规定移交归档,私人物品不多:一个用了很多年、漆皮都有些脱落的陶瓷茶杯;几本边角翻卷的《资治通鉴》;还有一张压在玻璃板下、已经微微泛黄的全家福。
我进去帮他打包时,他正拿着那张全家福出神。照片上,年轻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容爽朗,身边的妻子温婉,儿子虎头虎脑。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致远,来了。”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照片小心地收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没什么东西,一会儿就好。”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比平时更慢几分,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我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鼻头有些发酸。这就是曾经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拍着桌子要求“改革胆子再大一点”的周副省长吗?权力的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孤独的背影。
“省长……”我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愤懑?更不合时宜。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可能出口的任何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大好啊,清静。以后可以按时上下班,读读书,练练字,我这毛笔字,是该捡起来了。”他甚至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只牵动了嘴角的肌肉,并未抵达眼底。
我把最后几本书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箱子不重,但我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走吧。”周汝信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环视了一下这间他使用了近五年的办公室,目光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那面鲜红的国旗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率先走出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偶尔遇到一两个工作人员,也都远远地就低下头,或者假装没看见,快步溜走。我们乘坐的电梯,一路下行,无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