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总结会那番精心斟酌的“发言”,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我想象的要更为持久和微妙。
会后几天,研究室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对桌的老王,不再只是跟我讨论食堂菜谱,偶尔会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两句“听说周副秘书长很重视基层反映的情况”之类的“内部消息”,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试图拉近距离的试探。连一向眼高于顶的钱处长,在走廊里碰到我,也会罕见地停下脚步,点点头,扯两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之类的场面话。
张主任对我的态度,则更显出一种公事公办的“器重”。他开始把一些相对重要的材料交给我起草或参与修改,虽然仍是些不涉及核心决策的边缘文稿,但比起之前纯粹的端茶倒水、抄写文件,已是天壤之别。在一次处务会上,他甚至点名让我就某个政策热点谈谈看法。
我小心翼翼地应对着这一切。我知道,这些变化并非源于我林致远个人有多么出众的才华,而是源于我背后若隐若现的、与周副秘书长那次谈话所带来的“光环”,以及我在总结会上表现出来的、那种被视为“懂事”和“有潜力”的成熟。
我并没有因此而飘飘然。陈默电话里那沉重的叹息,赵瑞龙信中隐含的轻视,都像警钟一样时时在我耳边敲响。我清醒地认识到,我现在所拥有的这点“资本”,脆弱得不堪一击,完全系于上级领导偶然的关注和赏识之上。一旦这关注转移,或者我行差踏错,这一切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我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努力地“学会发言”。这里的“发言”,不仅仅是指在会议上的公开讲话,更是指在所有场合、面对所有人时,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如何传递信息,如何建立关系,如何保护自己。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和研究身边那些“成功”的同事和领导。我观察张主任如何在不表态的情况下主持会议,如何用模糊的语言化解分歧;我观察钱处长如何把三分成绩说成十分,如何巧妙地迎合上级喜好;我甚至观察老王如何在不涉及核心利益的情况下,用插科打诨的方式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
我发现,在机关里,“会说”比“会做”往往更重要。这里的“会说”,不是指夸夸其谈,而是指在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语言、向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这是一种极其精妙的艺术,涉及到对权力结构、人际关系、利益格局的深刻理解和精准把握。
一次,我参与起草一份关于全省乡镇企业发展的汇报材料。初稿由我执笔,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引用了很多数据,自觉写得扎实丰满。交给张主任审阅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
“致远,材料写得不错,下了功夫。”张主任先肯定了一句,这是惯例。然后他拿起红笔,在几处地方画了圈。
“这里,‘部分地区存在盲目上马、重复建设现象’,这个提法……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他看着我,语气平和,“改成‘在发展过程中,部分地区呈现出结构趋同、布局有待优化的阶段性特征’,你看怎么样?”
我仔细品味着这两句话的差别。我的原话直接指出了问题,显得有些尖锐;而张主任修改后的话,将问题归结为“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特征”,用“结构趋同”、“布局有待优化”等中性词汇替代了“盲目”、“重复”等贬义词,听起来就温和、客观了许多,既指出了问题,又不会让相关地区和部门感到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