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反映?跟谁反映?村跟乡反映,乡跟县反映,一层一层,到最后,还不是石沉大海?搞不好,反映问题的人,先倒了霉。”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前两年,邻村有个后生,不信邪,跑到县里告状,说村里账目不清。结果呢?状没告成,回来就被找个由头打了一顿,家里的地也被各种刁难,最后没办法,只好也出去打工了。”
他说的很平静,我却听得脊背发凉。这就是基层的现实吗?反映问题的渠道看似畅通,实则壁垒森严,甚至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风险。这让我更加意识到,我手中这支笔的分量。或许,我这样一个“省里来的”身份,是打破这层壁垒的微小可能。
“林干部,”老陈看着我,眼神复杂,“俺知道你想做点事。可这事……难啊。你得想清楚。”
想清楚?我怎么可能想得清楚!一边是良知和责任的重压,一边是现实和风险的考量。我的内心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激烈地搏斗。一个声音在说:林致远,你人微言轻,何必螳臂当车?把看到的情况稍微修饰一下,写个不痛不痒的报告交差,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必自找麻烦?另一个声音,更大、更响亮的声音在呐喊:林致远!你看看那些乡亲!听听他们的声音!你手里拿着笔,坐在能接触到上级决策层的机关里,如果你都选择沉默,都选择明哲保身,那还有谁会为他们说话?你对得起你寒窗苦读的初衷吗?对得起脚下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吗?
我想起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送我上大学时,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我,只说了一句:“娃,出去了,别忘了本。”忘了本?我的本是什么?不就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吗?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的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发烫的脸颊。远处,山坳村依旧沉默地卧在群山之间,夕阳给它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不,我不能沉默。
这份“真实的重量”,既然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就必须把它扛起来,尽我所能地,把它带到它该去的地方。哪怕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哪怕前路荆棘密布,我也必须去做。这不仅是为了山坳村的村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为了我那份尚未被磨灭的理想。
我转身回到桌前,重新拿起笔,铺开稿纸。这一次,落笔不再有丝毫犹豫。我知道,我要写的,将不再是一份四平八稳的调研报告,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气息和血泪控诉的——
《关于清河县山坳村农民负担及基层治理若干问题的调查与思考》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像誓言,又像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