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数学研究所的下班铃声,准时在五点半敲响。
阳光明不慌不忙地将看到一半的英文文献合上,书页间还夹着他用铅笔写下些许疑问的便签。
他又把散落在桌面上的几张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仔细收拢,这些纸上布满了复杂的符号与简洁的数学语言,记录着他一周以来的思维轨迹。
他按顺序将它们迭好,然后郑重地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绿色纱窗,傍晚微凉的风立刻拂面而来。窗外,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梧桐树枝叶繁茂,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一周过得平静而充实。
研究所的工作环境,果然如他预期的那般宽松自由,专注于学问本身,少有外界纷扰。
他拥有一间完全独立的办公室,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关上门,便是一个不受打扰的清净世界。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或是凝神阅读万组长给的那迭厚厚的关于典型群和李群的资料,或是埋头查阅相关的国内外文献,追踪学界最新的思想脉络,又或者是在铺开的稿纸上,心无旁骛地推演自己构思的新问题。
偶尔,他也会彻底放下纸笔,纯粹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放空思绪,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与悠闲,让大脑在紧张的运算后得到充分的休息。
组里的集体活动不多,这一周只召开了一次小型的课题讨论会。
会议由万组长主持,除了阳光明,还有组里另外三位年纪较长的研究员。
大家围坐在小会议室的椭圆桌旁,就当前国际上关于李代数表示论的一些最新进展交换看法。
讨论氛围坦诚而直率,的确有万组长之前所说的“有一说一、不讲究虚头巴脑”的风格。
有时为了一个概念的界定或一个证明的细节,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但一旦厘清,便又恢复融洽,一切以真理为准绳。
阳光明大部分时间在专注倾听,观察着几位前辈的思维方式,偶尔发言,虽言语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提出一些颇具启发性和前瞻性的观点,引得几位老同志频频点头,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认可与重视。
万组长坐在主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他的评价又暗自高了几分,觉得这个年轻人基础扎实,思维灵活,是块做研究的好材料。
经过这一周的熟悉和沉浸式思考,阳光明心里已经大致确定了接下来要主攻的研究方向。
他准备在现有组内重点研究方向的基础上,巧妙地结合自己第二世积累的、远超当前时代的数学知识与洞察力,选择一个在眼下这个时间节点尚未被充分探索,但又具备相当理论深度和创新潜力的切入点。
他计划集中一段时间,心无旁骛地把这篇具有“投石问路”意义的论文写出来,打磨扎实。
在新环境中,这样做,既是融入集体的“投名状”,也是确立自身学术地位、争取未来更大研究自由度的最有效方式。
对于出成果,他内心有着充足的自信,那源自于跨越时空的知识底蕴,与今生思维能力的迭加。
收拾好办公桌,确保一切井然有序后,他拎起那个半旧的挎包。
今天出门前,他特意从冰箱空间里,取出了大约二斤卤制好的羊肉肠和二斤卤豆干,用厚实的油纸包好,放进了挎包。
明天是周日,母亲和妹妹都在家,正好可以添两个硬菜,给家人改善一下伙食,也让家的温馨驱散一周研究的疲累。
虽然他的冰箱空间里物资充沛无比,莫说羊肉肠,便是更希有的食材,也是应有尽有。
但他清楚,在这个物资普遍匮乏、一切需凭票证的计划经济年代,行事必须格外谨慎,拿出来的东西要合乎常理,不能引人疑窦。
他能让家人接受,并且不引起外人过多关注的“极限”,目前也就是保证日常蔬菜不缺,腊肉、腊肠、鸡蛋、咸鸭蛋这类易于保存且来源相对“说得通”的食品,供应不断。
像市面上几乎绝迹的鲜肉,他就不便轻易拿回家,实在不好解释来源。
至于酱牛肉、烧鸡这类熟食,也只能偶尔作为“内部渠道”得来的稀罕物,打打牙祭,频率不能太高。
他步行走出研究所那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渐积的些许燥热。
中关村一带依旧保持着大学区和科研机构特有的宁静,道路两旁的国槐,枝叶茂密,交织成一片浓荫。
他步伐稳健,心情平和,享受着这下班途中短暂的放空。
不到二十分钟,胡同口那棵熟悉的老枣树便出现在眼前。
推开四合院的朱漆大门,前院还算安静,只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水池边用木盆接水嬉戏,水花溅起,引来他们欢快的笑声。
穿过前院,跨过那道小小的月亮门,仿佛进入了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家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母亲田玉芬,今天比他回来得还早些,此刻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和奶奶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着。
“娘,奶奶,我回来了。”阳光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结束一周工作后的松弛。
“哎,回来啦。”田玉芬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见到儿子的笑意,她用围裙角擦了擦手,“今天还挺准时的,所里没事了?”
阳光明“嗯”了一声,走进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厨房,将挎包里的油纸包拿出来:“今天运气好,通过同学的关系,内部买到了卤好的羊肉肠和豆干,晚上咱加俩菜。”
他说得自然,仿佛真是碰巧遇上的好事。
说着,他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色的羊肉肠和卤豆干。
“哟,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奶奶凑过来看了看,昏花的老眼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笑开了花,露出稀疏的牙齿,“这羊肉肠看着就实在,不是那淀粉充数的货色,卤得也透,颜色正,肯定香!”
田玉芬也露出欣喜的神色,虽然儿子经常能弄到些市面上少见的东西,她已经有些习惯,但像眼前的卤制羊肉肠,也确实不常见。
她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估算着分量,怕是得有两斤,嘴上却习惯性地、带着母亲特有的关切,念叨了一句:“这么难得的东西,欠下的人情,以后别忘了还,不能只占便宜。”
“都是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以后要交往一辈子,不急着马上还人情。”阳光明含糊地应了一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晚上正好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要是好,以后有机会再买。”
“肯定错不了。”奶奶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菜刀,在水缸边沿上蹭了蹭,准备将羊肉肠切片,“光闻着这味儿就正!是老卤汤卤出来的味道。”
有了这两样硬菜,田玉芬便把原本准备下锅炒的腊肉又收回了一些,只切了几片,和刚才摘好、洗净的翠绿扁豆角,一起炒了。
主食是早上就蒸好的二合面馒头,此刻在灶上熥得热气腾腾,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甜气味。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
桌上摆着一盘切得薄厚均匀、油汪汪的卤羊肉肠,一盘酱色浓郁、看着就入味的卤豆干,一盘翠绿中点缀着透明腊肉片的炒扁豆角,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爽脆可口的萝卜干。
这四个菜,在这个年头,尤其是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丰盛、甚至有些奢侈的一餐。
昏黄的光线下,菜肴显得格外诱人。
“吃饭吃饭。”田玉芬作为当家主妇,先给婆婆夹了一筷子羊肉肠,然后又给儿子和女儿各夹了一块,“都尝尝光明带回来的好东西,趁热吃。”
阳珊珊早就馋得不行,眼睛一直盯着那盘羊肉肠,得到母亲指令,立刻夹起一片放入口中。
羊肉肠卤制得恰到好处,咸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巧妙地化解了油腻感,肉质紧实有嚼劲,油脂的香气在口中缓缓化开,混合着多种香料复合而成的醇厚味道,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
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鼓地蠕动着。
“好吃!哥,这个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称赞着,筷子紧接着又迅捷地伸向了卤豆干。
豆干吸饱了卤汁,口感韧而弹牙,豆制品本身的清香与肉汤卤汁的浓郁肉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味,同样美味无比,让她连连下筷。
老太太也吃得津津有味,没牙的嘴巴慢慢蠕动着,细细品味,连连点头:
“是香,这味儿卤得地道!火候够,香料也放得足,比当年咱们镇上老马家卤味铺子的招牌货也不差啥。”
田玉芬看着儿女和婆婆吃得开心,自己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一周工作的辛劳,似乎都消散在这温馨的晚餐氛围里。
她细细品味着羊肉肠的复杂滋味,又咬了一口松软中带着粗粮颗粒感的二合面馒头,看着桌上实实在在、油水充足的饭菜,再环顾这虽然老旧但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充满了安稳祥和气息的家。
心中感慨万千,只觉得过去的苦日子,仿佛真的远去了。
“现在的日子,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老太太咽下口中的食物,也发出了类似的感慨。
她用筷子轻轻点着桌面,“在乡下那会儿,年头到年尾,也见不着几次荤腥,肚子都填不饱,树皮草根都啃过。
再看看现在,不但能吃饱,细粮也能接上,还能隔三差五吃上这么好的东西……”她说着,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庆幸,对田玉芬说道:
“我前几天跟中院张老太太,还有前院老佟家的坐一块儿闲聊,听她们念叨家里吃什么,不是窝头就是菜团子,顶多炒菜时滴几滴油星子就算开荤了。
我坐在旁边,都没敢吭声,咱家这饭食,说出去都没人信,怕不是要被人说是吹破天咯。”
田玉芬闻言,神色严肃了些,再次告诫正埋头苦干的小女儿:
“珊珊,听见奶奶说的话没?在外面,尤其是在学校,要是有人问你家里吃什么,你可不能瞎说大实话。
就说吃的窝头、就点咸菜疙瘩,顶多说吃了点院子里自己种的菜,知道吗?千万不能说有肉有蛋的。”
阳珊珊正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美食,听到母亲的话,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知道啦知道啦,窝头咸菜嘛,我都跟同学说过好多遍啦,他们都说咱家吃得跟他们差不多呢。”
她心里却想着,家里的主食明明大多是二合面馒头或者白面馒头,偶尔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窝头才是偶尔吃一次用来换换口味的东西。
菜里的油水也足,经常能吃到腊肉、鸡蛋,还有哥哥不时带回来的各种好吃的。
这样的生活,简直像做梦一样美好,她才不会傻到出去到处说,给家里惹麻烦呢。
晚饭在温馨而满足的氛围中结束。
阳珊珊主动帮着收拾碗筷,端到厨房的水池边。田玉芬和老太太则负责擦拭桌子,清扫地面。一家人分工合作,很快就将饭后的狼藉收拾利索。
收拾停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墨蓝色的天幕上缀着几颗疏星,一弯新月斜挂在天边,洒下清辉。
秋日的夜晚,院子里比闷热的屋里凉快些,偶尔有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