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不是正由于作品在国际展览上获得的空前成功,到后来才吸引了更多的建筑师和规划师,还有投资者、材料商、开发商,等等,蜂拥来到灾区,参加了这项始终都被称为“救援”的工作呢?但这些人也是渴望着实现自己那颇具形式感而艺术化的再生吗?尤其是,不久,金融危机爆发后,来的人就更多了,把大部分废墟都快踩平了。他们莅临时,通常都有当地领导陪同。这些官员也十分热情,好像在迎接天上掉下的馅饼。
“小型的半手工机械充分利用了原有遍布乡村的手工业资源,适应性强,使用简单方便,操作者无须长期培训即可投入生产,利于遍地开花,利于灾区群众的自救自建生产。”在地方政府的盛情邀请之下,建筑师本人也多次重返故地,对制砖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似乎在坚定地驳斥一种广为传播的言说:再生砖之大行其道,是因为参加了欧洲的艺术展的缘故,出口转内销,才被推崇和推广了。
而这时,他确已获得了多项国内外大奖。在南方某媒体颁发的“建筑传媒奖”的入围理由中,评奖委员会倒真的把他的行为列入了“社会责任感”的范畴。然而,建筑师并没有前去领奖。
我看到了流传下来的照片,其中一幅,是记者用广角镜头拍摄的制砖场面。在苍白群山间的一块空敞平坝上,以黑漆漆的辽阔废墟为背景,大概有两千多名农民,身穿组织者发放的大红色圆领汗衫,背上印有“再生砖”的黄色中英文字样,每人面前放有一台银色的手动式破碎机,随着建筑师的号令,整齐地摆舞手臂,拉动杠杆,挥汗如雨,做着节奏分明的运动,好像是十八世纪工业革命初期的情形。阳光像无数的蓝蜻蜓一样扑下来,哗哗作响,而沉寂的大地重新沸腾了,迸发出人们永不能忘的、惊悚无比的剧烈震动。
虽然,这是村委会组织的、并被描述为“专群结合”的活动,却至少在形式上体现了一种广泛的参与性,好像都来支持建筑师发起的一场兼具实质与形式的革命了。
“真像是奥运会开幕式的表演呀。”一位初次见到这张照片的读者失声叫出。这个读者就是鄙人,在那场灾难过去几年后,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注意到,现场的制砖者中,有三分之二是女性。她们伸展着绵软的、金色的身体,像一群群的合欢树,在艺术体操一样的运动中,呈现出一种半昏迷般的亢奋状态,又仿佛是被送上了产床。
照片的尺寸有限,上面的人物实在太渺小。但通过放大镜可以看到,站在农民前方的如同交响乐指挥般仰俯不停的建筑师,虽然兴奋不已,神情中却透出了淡淡的忧郁,却并没有即将为人父般的喜悦。
当地政府则颇为感激,颁予他荣誉称号。的确,没有再生砖,成千上万失去住房的人们,要那么快地搬进新居,简直是不可能的。而再生砖像神迹一样,打破了这种不可能性,也击溃了人们思维里的固定程式。比如,那时并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什么叫“重建规划”。对于专业的规划师来说,不知道这个规划是出到框架呢,还是出到道路?是出到房子呢,还是出到施工图?这一切都不知道。你要说三个月能不能完成?有了再生砖,这一切似乎忽然不成为问题了。另外,再生砖作为新型轻质建渣秸秆空心砖,在国家标准中没有对应类型。但正因为这是上上下下都称誉的再生砖,所以,就可以不受约束,采用混凝土空心砖标准进行检测,一切均予以简化。而检测结果竟是,抗压强度已达到合格标准,可以满足围护填充墙强度要求。所以,在质量方面,很顺利就通过了。可以说,政府在这项活动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恢复重建工作就立即展开了,并迅速写成总结材料上报,然后又得到进一步的推广。
建筑师终于沉浸在了一种灿烂的感怀中。虽然家园已经破损,但由于再生砖的缘故,残砖碎瓦仍然饱含了原住民们曾经寄托的情感。它既是废弃材料在物质方面的“再生”,又是灾后重建在精神和情感方面的“再生”。建筑师在各种场合述说他的感触时,柔美地微微闭着眼,轻轻地摆动腰肢,像教堂里的牧师一样,给人以一种春风扑面的温暖,其间又有荷叶水塘般的情调在泛动,但那都是不太可捉摸的,与现实中的色彩和温度相较,更具有西方中世纪版画的气质。这是我作为后来人的直感,或许这里面有代沟。但试图反驳、反击或反叛建筑师,在当时就根本不具有任何的可能性。那个时候,他具有了盖亚之神的风范,已然君临一切。
真正的大规模生产,是在次年的五月麦收时节,大量的麦秸等待处理利用。此时,废墟仍未被彻底清除,或者说,更多的是有意识地保留了下来,向各地来的好奇的访问者展出。建筑师在弟子们的簇拥下,站在瓦砾山顶往下看,只见麦秸形成了金黄色的海洋,横无际涯。只有它们,好像从不曾受到灾难的影响,似乎像女人一样在淡淡欢笑,风儿一来就互相倒入怀中,叽叽喳喳嬉戏着拥抱。它们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收集起来的命运,于是快快乐乐集合起来,而不再被低贱地焚烧掉,变成青烟弥散在天际,最后什么也不存在了。如今,它们向往着身体被切割得整整齐齐,成为著名的再生砖的材料,成为物质中最具价值的固体成分,继续附着于那令人目眩而无以形容的、也好像是具有了艺术气质的土地,并一队队向世界的大舞台进发。一场全新的、气韵生动的循环就此开始,并且似乎已与永恒的目标接近。什么?永恒?是的。奇迹正在发生。这好像便是建筑师的承诺。那么,这整个灾区,也因此而再生了吗?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实在是非同寻常!就像是躯干被外力切除了一部分的蜥蜴,完全利用自己内蓄的残存血肉,在远古传承的基因的神秘作用下,急迫地催生出了新的器官和身体。
真是太快了。
但它能持久吗?
环境已经变了。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