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以特殊的方式来到这世上的再生砖,终于获得了广泛而一致的好评。这种情况,在建筑师的那个时代,其实已经很少见到。因为只要是先锋的艺术,只要它有些离经叛道,装置也好,行为也好,摄影也好,建筑也好,一旦出现在国内公众的视野中,都会引发很大的争议。然而,对于再生砖的成功,却少有异议,因为它是在那么一个特定的背景下产生的。人们说:

真是非常让人敬佩。

很好的计划,很踏实的行动。

工艺、原料、生态、社会、经济的整体关注和综合解决。

对比起来一些理论就显出些苍白了。

作为建筑师,对社会经济现实和生态环境的关注,正是建筑学的题中之意。

低技术是一种面对现实的策略。

是否,正是因为关切了实实在在的现实,由于现实的具体和不可复制,所以,作为产品的再生砖也难于在他处复制。

再生砖让人想起莱特的砌块。

因其独特性所引发的和这种独特性的适应的可能,需要持续的长久的关注!

……

总之,当时的人们就是这样激动地表述着对再生砖及建筑师的看法,但实际上,艺术与应用的关系却更加纠缠不清。而查找这些昔日的资料,很耗费我的时间和精力。建筑师所处的时代,大量信息通过很虚幻的一种叫作互联网的渠道来传播,其真实性难以甄别。而传播即意味消亡,沉没入空泛而无际的大海,失去了最初想要表达的意义。就像那场灾难一样,再强烈的震动,也终要归于静止。但我为什么如此执着呢?后来思忖,我也有可能是被那个词语—“不可复制性”—吸引了吧。就算对于人类这个物种而言,传统的看法是:存在,就仅仅存在一次,然后便永不再来了。恐龙是这样的,渡渡鸟是这样的,巴厘虎也是这样的。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就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并没有在第二个地方、第二个时间出现过恐龙、渡渡鸟或巴厘虎。拥有三百万年历史的人类亦如此。所谓转世什么的,那也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如果你不再能记得前生的那个自己,那么,便只是徒劳地再做一个彻底的新人,生命仍然独一无二。然而,如今,以灾难之砖为媒介的人工方式的再生,却试图使存在成为可以无数次循环的格局,把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死相续的程序一气呵成,打破了自然界的成规。还能说这仅仅是应用,而不是艺术吗?

我也注意到了制砖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防疫喷洒”,这是其他类型的工业活动并不必需的。然而在往欧洲送展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即便在建筑师的“打砖日记”中也没有予以提及,像是一个故意的疏忽。在生产链中,这虽然仅是一个极短的片段,却是制造再生砖不可缺少的环节,是真正的第一步。也许,下意识地,建筑师并不愿意自己的生动的艺术形象(我认为这才是他骨子里真正要追求的),与带有恐怖意味的防疫专家产生某种联系吧?所谓的防疫喷洒,即用百分之零点二的过氧乙酸或用二两(一百克)漂白粉加入五十斤水而配成溶液,利用人工或机器对准废墟进行喷洒湿润,基本作用是消毒。那个时候,已经无法将埋葬在废墟中的尸体完全清理出来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手中有一张关于喷洒的照片:十几名清丽苗条、不辨男女的工作人员,穿着长至脚踝的白色防疫服,头戴仅露双眼的灰色面罩,背着黑沉沉的金属罐子,站在褐色的瓦砾堆上,手如树,足如船,体如椽,构成向外发散的标准分形图,如完全不像人类的外星人般,从身躯四周茂盛地蒸逸出一片片的漠漠白雾,好像是肉体中弥射出了能使生命复苏的芬芳。经过这一番喷洒,有人甚至说看见了废墟上立时盛开出朵朵花蕾,淋漓尽致,鲜艳欲滴。但鲜花本身,却又是并不能成为建筑材料的。真正起作用的,是更为质朴的麦秸啊。

但是能不能说,喷洒同样是很技术性的—因此也艺术了起来呢?它不一样也简单而实用吗?这一切时过境迁,如今仅能是猜测了……令我好奇却不知究竟的还有,喷洒者在工作时,究竟怀着一种什么心情,他们的头脑会像建筑师那样分裂吗?从外观上看,他们好像是在静笃地舞蹈呀,丝路花雨一般完成着配合再生的巫觋仪式。

不管怎样,当喷洒开始时,有一些村民迟疑着聚拢来围观了。他们的神情,我则不好形容。

而从建筑师的角度看,之所以需要喷洒,是因为再生砖拥有的一个铁定现实—它本是三种东西的混合:尸体、废墟和麦秸。但在欧洲的艺术双年展上,能被直观目击的仅有两个部分,分别是来自灾区的瓦砾和麦秸,被作为原始材料整整齐齐地盛放在两个长方形的石盒中,搁置于业已成型的光洁砖墙之下,供流连忘返的参观者览阅。这时,它们显得像是取自世界上随便一块土地,而并不必然与灾区发生联想,自然谁也不会想到包含在里面的尸体成分了。同样,在被运送到欧洲之前,这些物件已然经过了严格消毒这样的一道微妙手续,也就没有对观众们披露,好像是怕惊吓了他们,而破坏了预设的审美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