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那儿干什么?”徐青继续问道。

“根据《波士顿协议》,巴别公司的主要服务器基站之一就设在现在被你们称为‘死镇’的地方—在大劫难之前,那里曾经是中国东部地区最大的高科技工业园区之一。”美狄亚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刚才提到的事尽人皆知,“而我们必须尽可能完整地夺取这座建筑。”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义务结束这场笼罩全世界长达二十年的漫长黑暗,拯救正在走向穷途末路的人类文明。”美狄亚清了清嗓子稍微让语气缓和了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一些大劫难之前的事对吧?那时,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仇杀,没有饥荒,没有人会为了几个土豆、几袋玉米就豁出性命去抢劫杀人;那时,我们拥有知识与技术,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竭尽全力挣扎求存—”

“直到大劫难把几十亿人统统变成疯子为止。”拉里·里德尔插话道。

美狄亚摆了摆手,“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不否认有许多受害者的确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悲惨境地,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所产生的巨大痛苦。事实上,这些你们所谓的哑人面对着的是另一种黑暗,另一种寂寞:他们看得见但却与瞎子无异;他们能听,但却等于是一群聋子。巴别系统不会剥夺人的感官,更没有直接毁掉人的理智,它只是暂时抑制了受害者的语言理解、书写、阅读的能力,让他们既无法理解外界传达的信息,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表达。”

“呃,很抱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徐青耸了耸肩,“说话和语言理解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被……嗯……抑制住呢?”

“我会试着尽可能简单地解释这一切。”美狄亚叹了口气,似乎对徐青的表现颇为失望,“众所周知,正如其他一切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人类活动一样,人类的语言功能也受到大脑—严格来说是一侧大脑半球的支配,也就是所谓的‘优势半球’。在通常情况下,‘优势半球’位于左侧大脑皮质及其连接纤维一带,这一区域的不同部位与言语功能的不同部分一一对应:第三额回后部是人脑的口语中枢,丧失功能后会导致运动性失语症;第一颞横回后部是听语中枢,受到损害时将出现感觉性失语症;书写中枢位于第三额回,一旦发生病变,患者将无法用文字书写的方式进行表达,亦即所谓失写症;而角回一旦出现问题,则会导致失读症。”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徐青把这堆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慢慢厘清,“大劫难爆发后,我曾经在一些……幸存下来的同事们的帮助下暂时恢复了一处医学研究机构的运转,并利用那里残存的设备对一批哑人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他们大脑中的上述部分虽然没有出现严重病变,但活跃度却极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生物电信号在这些区域内的传播,从而导致了失能症状,使得患者无法理解除了简单的手势与具象的图形之外的任何外来信号,更无法用抽象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维。而据我所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

“我猜,这个原因就是那些参与‘巴别计划’的傻瓜打进他们脑子里的那劳什子药水,对吧?”拉里用不屑的语气问道,“大多数人用不着做实验就能猜出这一点来。”年迈的女子微微颔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唐突,“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严格来说,‘巴别计划’注射进参与者大脑中的物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药物,而是由巴别公司研制的智能纳米机器人集群。也许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哑人全都是‘巴别计划’的志愿参与者,而且CT扫描也表明,他们大脑言语功能区域内的纳米机器人密度和活跃程度都远超正常标准—我想这应该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没错,这充分说明这群蠢东西是自作自受!他们当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却落得了这种结果。”拉里扭头瞥了一眼犹如一群木雕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的哑人伙计,活像是在打量一群不听使唤的牲口,“要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倒也挺不错的。”

“恐怕我无法同意你的观点。”美狄亚说道,“无论‘巴别计划’有多么失败,它的受害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智力财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是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是维系着社会运转与发展的人,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主要承载者!一旦这些人在沉默中带着他们的知识离开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文明传承的机会彻底消失,谁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在黑暗中徘徊多久?五百年?一千年?”她将咄咄逼人的目光投向了徐青,“年轻人,你希望你的孙子、你孙子的孙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像现在这样的生活?!”

“让我再……再考虑考虑,”徐青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呃……也许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也许我可以试着劝劝他们……但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权利自由选择是否加入我们。我不会指责任何拒绝这么做的人,因为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必须成为英雄。”美狄亚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正忙着和一只熏猪脚“战斗”的拉里·里德尔,“拉里先生,我和我的同志们自行携带了充足的燃料和弹药,但我们的大多数食物、药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在船只失事时损失了,而您的商队应该能在一路上帮我们不少忙。我保证,我们可以提供相当丰厚的报酬……”

“我……呃……算了吧,死人可不需要花钱—除非你打算付给我在祖坟上头烧的小纸片。”有那么一瞬间,一抹激动的潮红短暂地出现在了身宽体胖的商人被篝火烤得发烫的圆脸上,他的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但转瞬间,拉里的神情就恢复了常态,“你们打算去死镇?据我所知,去那地方和直接用绳子把自个儿吊在屋梁上没啥差别—上吊至少还比较省事。知道吗?就在前年冬天,红山基地和三个大镇里的人联合组织了一支四百人的远征队到死镇寻宝,你知不知道那帮可怜虫最后回来了几个?就四个残废,而且全都发了疯!”

“我在别的地方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拉里先生。”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美狄亚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比火焰还要炽烈的恨意。不过,在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之前,她就已经及时让自己的神态恢复了正常,“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所要面对的风险,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风险。”

“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绝不会跟着你去送死。”拉里双手交叉,目光在地板上来回游移着,“愿意的话就继续等下去吧,但永远别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