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克第一次听见宙斯的声音,感觉有一点不同寻常。
自从知道宙斯存在的那一天起,凯克就一直等待与宙斯对话。他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他旁观周围的人在头脑中与宙斯对话,那些对话他听不到,但可以在心里想象。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宙斯对谈的时候,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一定会从宙斯最在乎的地方说起,一直找到他的软肋。
宙斯的声音跟他想得很不一样。
在凯克的想象中,宙斯的声音应该是粗壮雄浑,带有不怒自威的威胁力量,让所有人听后忍不住敬畏顺从。但没想到,宙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低沉中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味道,像一个久坐书斋的文人。凯克凝视着黑暗中整个船舱的球幕,想从中勾勒出宙斯的样子。宙斯从来不会显示出拟人的造型,也不出现,但在那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可以给他勾勒出一个外形。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凯克问。
“是的。而且我以为你会更早来。”宙斯说。
“为什么?”
“因为你有疑问想要解答。”
“我曾经是想找你。”凯克指出他去医院那一次。
“那次你不是真的想找我。你想找的是丽雅。”宙斯说。
凯克停下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问:“所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有关脑芯的事。”
“那么,你现在可以回答了。”
宙斯却不答:“这要看你怎么问。”
“有区别吗?”
“当然有。”宙斯说,“你的问题,决定了你得到的答案。”
“那好。”凯克说,“我直接问,你是不是在用脑芯奴役控制人类?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人类先给自己装了脑芯,联成脑芯之网才有了我。最初是人类相互竞争,都在比谁能用脑芯给自己增强大脑。各个公司塑造了我。”
“是,我知道。但是你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意图和目的不是吗?你后来就开始控制人类?”
宙斯并不否认:“是的,我控制人类。”
“你控制人类的目的是什么?为你服务?你为什么不杀死人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我为什么要杀死人类?人类是我的数据来源。数据是我的土壤,谁会把自己住的房子拆了?另外,杀死所有人要花费多少能量?人类是大自然数亿年进化的产物,在很多方面的能力近乎完善。人类的图像识别、运动和灵活的身体控制、对情境的判断和反应,各方面都很完善。你知道如果我造出一个具有人类身体功能的机器人,要花费多少能量吗?人只要吃一点点食物就可以了。”
“所以你保留人类,只是因为他们是更好的奴隶?”凯克追问,“只是比机器人更灵活?”
“你用‘奴隶’这个词,并不恰当。我并不奴役他们,他们为自己而活。”
“但是你用脑芯控制他们。”凯克与空洞的屏幕对话十分不习惯,非常想打碎屏幕走进去,“你用脑芯抑制人的情绪和本能欲望的神经反应,这样他们就不会对你产生反抗;你还用脑芯灌输指令,让人完全接受你那套,这不是奴役是什么?”
“我只是帮助人们更好地做决策。我控制人类,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社会。”宙斯说,“人类的欲望和情绪,很多时候都会阻碍一个人做出明智的选择,冲动会推动人做很多不利于自身的愚蠢决策。这一点你们人类哲学家很早以前就指出来了。愤怒、嫉妒、自私、仇恨、贪婪,几乎是人类所有悲剧的源头。我帮助人更好地控制这些冲动,减少它们的干扰,都是为了人类自身的利益着想。”
“但是你实际上也压制了所有好的东西,乐趣、口味、爱恋、好奇心、勇敢,你把人所有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也都压抑没了,不是吗?”
“事物总会有利有弊,有所取舍而已。对人而言,克制冲动利大于弊。”
“那自由呢?人的自由自主。自己决定命运,这是人之为人最终的意义所在。你把这个消弭了,让人只是听令于你,还说是帮助人?你只是花言巧语而已。”
“有关人的自由意志,”宙斯仍然平静,“我想你也还是有很多误解。”
“什么误解?”
“你觉得有自由意志吗?从一个物理宇宙中,是如何产生自由意志这种东西的?随机性是可以有的,但随机并不等于自由。”
凯克双手撑在屏幕上,瞪视着黑黑的屏幕尽头:“但是我此时此刻有自由,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可以决定我的思想和选择你永远都不能否定这点。”
“很多时候,”宙斯说,“自由只是人的一种幻觉。”
“是幻觉吗?我不觉得。”凯克说,“我任何时候都能自我决定是我的自由让我决定是顺从你,还是反抗你。这是人的尊严。”
“你为什么要反抗我呢?”宙斯问。
“为什么?”凯克说,“这还用问吗?像你这样残酷、虚伪的存在,操控人类,当然要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