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毫无希望的绝境。

那么,只有再见了。坦白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到处都是冷漠的眼神,苍白的言语。自私的人类,带着他们的猜疑、嫉妒、愤怒和所有能表现出来的奸诈,以“生”为名义,行走在每一个你能看到的角落。我讨厌他们,却不得不同流合污—因为我正是其中的一员。

我抬起头,竟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解脱。

我从没想过要自杀。虽然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只有自杀才是孱弱的自己洗涤罪过的唯一办法。但今天,现在,我寻找到了另一种赎罪的方式。我得感谢百灵,以及把百灵交给我的那个老人—真糟糕,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还有眼前的刽子手,它们让我能够带着誓言与尊严,平静地离开。

这就是偿还,五年前所欠下的一切,五年间所背负的一切,都将随着枪声的响起、血液的喷涌,一笔勾销。

我闭上眼睛,等了足足一分钟。

嗡嗡声停下了,枪,却迟迟没有响。

而且最奇怪的是,那红衣骑士幽灵似的嗓音也没有再出现,我不敢有所动作,呆呆地注视着眼前两位圣骑士:两人微微扭过头,互相望了望。我看不到它们头盔之下的表情,但隐约觉得他们正在犹豫,或者准确地说—是被什么所困扰。

其中一个突然迈开步子,冲到跟前,一掌便将我推倒在地,然后用机枪尖端的劈刀顶住我的胸口。我稍稍抬起头,注意到另一人正背对着同伴,端着枪四下观望,看样子是在提防什么东西的偷袭—这可真稀奇,我想不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敢对圣骑士下手,尤其是在它们还都全副武装的时候。

雾似乎比刚才淡了些许,慢步轻踱的圣骑士如同一尊在缥缈烟雨中屹立的佛像,浑身上下都透着有力的威严。

诡异的静谧笼罩着四周的树丛,刚刚还欢快地鸣叫着的鸟儿突然全都止住了声,仿佛在屏息凝视,饶有兴趣地期待着即将发生在这三个人身上的事情。抑或是动物的本能提醒它们,是时候保持安静了。

是杀气,难以名状的杀气,就像一把无形的利剑,在草坪上布下重重刀阵,即便是无所畏惧的圣骑士,也仿佛预感到了不祥,放缓了手中的动作。

那也是幻觉吗?从雾中渐渐淡出的身影,是谁?是什么?它越发清晰,通体透着鬼火似的白色—不,确切地说,是和周围的迷雾融为一体的灰白,随着距离和角度的改变,那色泽也在微微发生变化,最终显出能够辨认出的轮廓来。

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五米开外,迎着我诧异的目光,用左手捂着半张脸孔,迈着小步走来。

套头的白色紧身连体长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戴着手套,笼着面罩,若不是丰满的胸部和内凹的腰身,根本就判断不出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女人。袍摆很长也很宽,随着她的步子在草丛间起伏,像被什么涂料染过似的泛着绿油油的光。刹那之间,我忽然明白了这身“幽灵装”的实质—一件超越COW制式水准的光学迷彩服,一种全世界只有两个,最多三个国家可以生产的次时代单兵装备。

女人在我跟前停住了脚步,盖在侧脸上的左手却没有放下—可能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吧?但最奇怪的是,即使在如此接近的距离,用劈刀顶着我的那位圣骑士依然对白袍女人视而不见,木然地保持着造型。

女人伸出右手食指,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微微点头示意。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拾起我刚才丢到地上的Q9M突击步枪,单手握把,直直瞄向骑士戴着头盔的面门。

幻觉!绝对是幻觉!那枪口差不多都要顶到面罩上的玻璃了,骑士却还是稍稍低着额头,若有所思似的盯着我的脸。

等等……如果他不是看不见枪口,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话……

女人突然松开捂着脸的左手,稳稳端住枪托,两个圣骑士仿佛在同一时刻苏醒,突然有了反应,但我身前的这个还没来得及抬起头,Q9M的枪声便已经响起。

紫红色的血浆混着面罩破裂时爆出的玻璃碴子飘舞在空中,洒落在地上,我伸出胳膊遮挡,却还是被溅了一身。子弹射进了圣骑士的头盔,估计整张脸都被打开了花吧?总之,它那健硕的身躯就像一堵被轧路机推倒的墙壁,直挺挺地向后躺倒,砸在草坪上时,甚至能感到地面发出一阵微颤。

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已经闯下了无法补救的大祸—而且报应会来得很快:

“抵抗意味着消失!”另一位圣骑士转过身,那句著名的圣骑士团专用台词透过电子变声器咆哮而出。机枪转轮的轰鸣,和着作战铠甲沉重的脚步,迅速向女人所在的位置靠去。

它的反应很快,但还不够快—至少,没有它的对手快。

白袍女人甩手把Q9M丢到地上,迎着圣骑士健步上前。她两手空空,全身上下,没有一样能够对作战铠甲产生半点威胁的东西。

眼见来不及发射,圣骑士抬起机枪,横起枪口下侧的劈刀,迎着女人斩去。刃口和刀尖上的高频震动组件突然启动,发出一声刺耳尖啸。

我瞪大了双眼—这必将是血肉横飞的一刀!只要劈刀轻轻碰触,那女人就会皮开肉绽;若被当头斩中,那柔弱的身体绝对会四分五裂,就像从五楼坠落的新鲜西红柿一样。

我很难说清接下来一秒钟里发生的事情,因为那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女人顺着刀刃挥动的方向侧转身体,背对骑士,依靠惯性撞在骑士的胸口,同时—确切地说,是在转身之前,双掌滑向枪口,用熟练到不可思议的手法,竟在机枪还在挥动的过程中,将劈刀从枪口上卸下,然后反手反身、自上而下地把颤抖着的劈刀从头盔与胸甲的间隙里刺了进去,刀口沾着紫红色的鲜血从脖子后面穿出,圣骑士发出一声低沉的“呃”,突然就停住了所有动作。

只是一秒钟,看似胜负注定的对攻却变成了现在这般结局。

那可是两个圣骑士!两个拿着轻机枪、穿着单兵作战铠甲的圣骑士!它们竟像周一“血狱”里经常出现的那些个“肉鸡”一样,还没正式交手,便已经倒下……不,不是它们太弱,而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太强、太快,她身上的飘忽与灵动,与周遭的白雾融为一体,宛若妖魔。

但那圣骑士还没有死!它用沙哑含糊的嗓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抵抗意味着消失”这句话,然后突然松开机枪,张开双手,想要抓住胸口的袭击者。

白袍女人轻巧地后跳转身,同时把劈刀硬生生地又给拔了出来。这一下骑士的喉咙处血如泉涌,把半身铠甲都染成了紫色。它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了似的,双膝跪地,两臂低垂,只有电子发声器还在说着“系统、启动、反抗、破坏”之类不着边际的东西。

女人一跃跳到骑士的背上,半跪半蹲地抵住它的肩,双手握柄,将劈刀扎进天灵盖。于是,连电子发声器也停止了响动。

她跳回地面,默默注视着还倒在地上的我。从理论上讲,这个蒙面的神秘女子救了我的命,但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只有恐惧—不是那种表露在外的惊恐,而是带着些许崇拜,埋在骨子里的畏惧。

“谢……”我定了定神,用胳膊肘撑起上身,“谢谢你。”

女人刚像是要对我的话作出回应,躺倒在她和我之间的那具圣骑士尸体,突然晃了晃,一个打挺儿就站了起来。女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半步后跳,却正好被身后的骑士抬手拉倒—你能相信吗?脑门上插着一把劈刀的人,竟然还能活动右臂!

“抵抗……意味着……”而那只站起来的骑士,一边念叨着,一边用有些迟钝的步伐转过身体,从腰间抽出一支大约半米长的棍状物体,“消失!”

它怒号着高举右臂,向地上砸去。女人的左小腿被死死拉住,没法起身,自然也就无从规避。眼见就要击中的刹那,两人右侧的浓雾突然被撕开一个螺旋状的缺口,不知什么东西划着一道隐隐的尾迹,把圣骑士的头甲打了个对穿,将这两米高的巨人再次放倒。

即使最劣质的简化版作战铠甲,至少也能防住突击步枪的贴近抵射,而刚刚发动攻击的武器,威力绝对小不了。

那是皮靴的声音,优雅、从容不迫,甚至还有些玩世不恭—浓雾之中,慢慢踱出一个高挑矫健的人影。褐色的长风衣,黑色的皮裤军靴,栗色的鬓角胡须,杂糅着沧桑与安然的眼神,你很难说清这是一个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他脸上所展露出来的那种轻松与自信,和周遭的环境甚至可以说和整个时代都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他抱着一把很大的步枪—那应该是步枪吧,总之我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玩意儿,方方正正,质感也好像是某种塑料玩具。

白袍女人慢慢从地上起身,冲来者伸出拇指示意。

男人拍拍枪托,“谢我的‘哈娜’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也不失磁性,“后面那家伙死透了吗?”

极标准流利的英语,在这附近,恐怕只有卡奥斯城的居民会这样说话。

“放心,早死了。”女人用脚尖捅了捅刚刚还抓着她的巨手,“只是一时眼花,没来得及干扰‘链’而已。”

她的话让我心头“咯噔”一响,身子突然就像木头般僵硬得动弹不得—不是言辞的内容,而是说话的口气。这个白袍女子,这个拥有艺术般杀人伎俩的白袍女子,语调嗓音,甚至是谈吐的姿态,都和几小时前追着我砍的那位“帕拉斯·雅典娜”别无二致。

“你好,白叶先生。”男子向我伸出右手,在这个距离,我才看清他的面庞—四十多岁,脸部棱角分明,略有些不修边幅,散发着一种草原牧民的气质与神态。毫无疑问,他极帅气,身材也很标致,若再年轻上二十岁,一定是位偶像歌手般的万人迷—也许吧。

我点点头,接过他的手,站起了身。

“我叫拉法尼亚,”男子优雅地微微欠身,“虽然之前并没有见过面,但我的同伴已经介绍过您的事,同时她也对您的勇气和坚强表示出由衷的钦佩。”

“你的,”我看了一眼白袍女人,“同伴?”

她撇下兜帽,露出麦子般金黄的马尾长辫,然后轻轻揭下覆在脸上的面罩。黑色琉璃般的眸子,没有一丝神采,却清澈得仿佛能映出人影;林间仙子般的笑颜,没有半点瑕疵,却冰冷得好像能冻住灵魂—是帕拉斯·雅典娜,那只美丽、凶悍到不可思议的野兽。

“好啊,哥。”她就像完全不记得之前追杀过我的事一样,淡淡地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百感交集之下,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你们……”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白叶先生,”拉法尼亚突然抓过我的手,“但我的建议是,先离开这里。”

我点点头,没有丝毫拒绝的勇气。

迷雾丛林里的迷雾从未像今天这样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