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小脑和脊髓,绝大部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用这样的语气就可以把她内心的毒液注入我心里似的,“简而言之,那个猪肉外壳里面就是我们的儿子。”

就算是看见托尼被卷进车轮底下的时候,我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因为在那个时刻我是个父亲,而此刻我却即将成为一个罪人—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们把自己的儿子和猪融合在一起,现在我们要亲手去杀死它了!

见我没有说话,她放松了语气:“当然,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这些记录都不会出现在我的论文里。神经系统并不是这个实验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它的肾脏非常完美,伊文,这一点你绝对不用担心。”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无法容忍她虚伪的平静,“杀死它是残忍的—是不道德的!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头猪知道这件事情吗?”

她无声地笑起来:“伊文,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

“你知道吗,已经快半个月了,我无法入睡。”她低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想用这头猪来报复我,因为我抛弃了托尼,所以你要用这样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来重新唤醒我心中作为母亲的天性。我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这不是托尼,这不是我儿子,我甚至拒绝给它起名字,就是怕自己会把它当成一个人。可它真的超乎了我的想象,在所有的研究员里它只同我亲近,在所有的音乐里它只喜欢你的曲子。”

托尼也是如此,他从小只要一听到《雷火》,就会手舞足蹈。

她继续说道:“我曾经想过是不是我们应该停下,让托尼去承担他命中注定的痛苦,让猪生存下去。但直到我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退路。”

她的目光几乎穿透了我,也让我终于看到她克制的战栗。她的恐惧和痛苦毫无疑问要比我深切得多,大约是因为想过太多次,才能够把它们深埋在平静的语调之下。毕竟我所做的只是看了那头猪一眼,而把它从一枚细胞养大的那个人是她。

如今我们当然没有退路,托尼的状况越来越糟糕,她的实验室在这头猪身上的巨大投入也不可能瞒过所有赞助人。一开始让她越过雷池的人就是我,这沉重的十字架也理应由我们一起来背负。

“对。”我强迫自己忘记那头猪,“托尼最近的状况不太好,我会尽快把他接来,不能错过手术的最佳时期。”

“看来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她脸上新的笑容抹去了神情中所有的不快,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用柔和的语调告诉我桑格医生的联系方式,仔细向我介绍了他的背景和资历,接着说起她自己对于移植手术的一些看法和建议。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她才停住了话头。“你得走了。”她微笑着提醒我,“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飞机。”

我看了一下时间,果真如此。起身的时候我犹豫了一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握手表达友好和感谢,但她把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完全没有这个需要。

“那我先走了,谢谢你。”我干巴巴地说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伊文,亲爱的,托尼也是我儿子,你为什么要说谢谢?”

“是啊。”我也笑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实验室外,树影昏暗,把世界都罩在静夜里。我正要道别,她却先开口了。“我最初遇见你好像就是在那里吧……”她轻声说道,“那天你弹了一段很温和的旋律,但是没想到最后录出来的歌却是那么疯狂。”

我知道她说的是《泰坦》。第一个乐句的灵感正是我在这所学校演出时想到的,夜里竟如同毒瘾发作一般急切地需要一台钢琴,只求让音符从脑海中流淌出来凝为现实。于是,我跳窗子摸回大门紧锁的礼堂,却没想到外面竟有另一个人在倾听。

我们被父辈憎恨,

深埋地下,不见天日,

以镰刀夺位,身负诅咒骂名。……

我们注定要反叛,

击碎藩篱,不惜代价,

让浓烟弥漫,让地火沸腾!

她唱着,忘了一段歌词,并且完全不在调子上,可我却无法像以前一样哈哈大笑。

她转过头看向我:“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个奇妙的预言啊。”

后来,她没有出现在州立医院,也没有参加托尼的康复派对。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埋在实验室里,与她的所有朋友都不再联系,彻底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所以在接到她的电话那天,我是极为吃惊的。她希望我能够以托尼的名义建立一个慈善基金会,用于对儿童器官移植的资助,而这恰恰是我先前给她发了许多次以“投递失败”告终的邮件中提出的请求。

我当即应承下来,在基金会的构架基本完成之后,我又联系了她。

“我感觉你打算做一件大事。”我说。

“的确。”她回答说,“我重新编程和设计了嵌合体细胞的基因调控网络,把它变成一个巨大的类囊胚……”

“抱歉,”我温和地打断她,“你知道我听不懂。”

“就是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从科学家切换到普通人的语言模式,“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在实验室里量产人体器官了。我用现有的嵌合体做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构架,只要加入新的人类细胞,就可以长出相应的器官来。”

“这真是不可思议!”

“伊文,你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让它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在基金会成立的同时,她终于在《细胞》杂志上发表了嵌合体实验的系列论文,从最初的“人-猪嵌合体”,到后期的再生医学实验室,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撼动了人们对生命的认知。我购买了那一期的杂志,评论文章给予她夸张的赞美:“这是再生医学革命性的一步,它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或许就可以像更换零件那样替换自己的器官,从而获得更长的生命,甚至永生。”

批评与争议随之而来。尽管人们都谅解了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要拯救儿子生命的迫切心情,但使用人类细胞来做实验,毫无疑问是跨入了科学的禁忌之门。然而,第三篇论文的发表有力地回应了铺天盖地的攻击,她向人们展示了器官生长的模具,她称之为“亚当”。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内里长了黏膜的小方盒子,完全脱离了生物形态。“‘亚当’不会碰触到任何科学伦理问题,”在一次访谈中,她这样说道,“它不会长出人的大脑,它不会思考,它没有感觉,因为我们没有给它设计感觉和思考的器官。它会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肋骨’去拯救需要它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