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们来到了亚速尔群岛以南二百二十海里处的海域。天气湿冷,灰色的云低垂,那是北大西洋冬季的一个寻常早晨。“达尔文号”深潜器悬挂在考察船的龙门绞车上,修长的艇艏直指海面,仿佛一柄准备劈开波浪的白色钝剑。
因为兴奋,我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后,我与乔羽等人道别,坐进了深潜器的驾驶舱里。那是一个直径一百二十厘米的钢球,异常狭小,我像是胡桃壳里的胡桃。所幸,深潜器外安装了二十四台全景摄像头,配上虚拟现实眼镜后,舱壁就在我眼中消失了,海底的壮丽景观一览无余。
正因为有了这些摄像头,我们才能捕捉到那些惊人的画面。
当天上午八点二十分,技师锁死了深潜器重达一百六十公斤的舱门。探险开始了。释放指令发出,经过短暂的失重后,我砰”的一声落入水中,像个石块一样落向海底。考察船的船底迅速变小,很快变成了微光闪烁的海面上的一个暗淡小点。不久,连光线也消失了。只有灯光下无数的浮游生物粒子在飞速上移,宛如有人在开车穿过暴风雪。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所幸,仪表还是可靠的,它告诉我深潜器正以三米每秒的速度向着海底靠近。
这次考察中,我的目的地是一片海底扩张带。它于数年前被首次发现,被称为“海洋之喉”。在那里,熔岩从海岭中央的裂隙中涌出、冷却,凝固为新的海底,锰结核只不过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这里也就是具有“直径量子”的锰结核的发现区域。我们猜想,这里的海底扩张带一定形成了一片宽阔而均匀的熔岩湖泊,就像一个硕大的平底锅,使得本纳德对流涡泡变得均匀,只有这样才会生产出大小均匀的锰结核来。
几分钟后,深潜器已经潜入海面下一千二百公里处。黑暗更浓,浮游生物和微粒也看不到了,海水变得极为澄澈,澄澈得让人怀疑充满那片黑暗的不是海水,而是真空。有人说大海是太空的镜像,我深以为然—黑暗、死寂,还有一分钟的通信延迟。我仿佛是一个宇航员,在没有任何星辰的冷寂太空中孤独地航行着。冷,彻骨的冷。大洋底部的水温只有一摄氏度,驾驶舱在冷却,舱壁上凝结了大颗水珠。我的一双赤脚就踩在舱门的钢板上,冻得发抖,不得不穿上毛袜和防水靴。但即便如此,我的牙齿仍咯咯打战。
坦率而言,我发抖并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当时,我已经对我母亲罹难的过程略有耳闻。有人告诉我,她当时似乎有了一个发现,但对此守口如瓶,唯一的知情人是她的一个学生。有一天,他们乘坐深潜器下潜。深潜器在距离海底二百米的位置上突然失去了联系,声呐中断,音信全无,救援队在海底搜索了几个月都没见到深潜器的丝毫行迹,也找不出事故原因。事到如今,已经没人知道她当时下潜的目的。唯一的线索是当时她的奇怪行动—在失踪前的半小时中,她都在用超大功率的声呐扫描海底,声呐信号的内容是一段她自创的音乐。
向海底播放音乐?播给谁听呢?
在兴奋之外,我也感到了一丝隐隐的恐惧。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恐惧。三分钟后,在二千二百米的深度上,我看到了海床。
这是位于中央海岭西侧的缓坡。数十米厚的沉积物覆盖其上,仿佛雪后的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探照灯只能照亮其中一小块。我扔掉了四个压舱块中的一个,深潜器停止了下降,悬停在海**方,以便我仔细观察周围。只见沉积物上布满了锰结核,每平方米足有十几个,分布均匀,仿佛尘封的古战场中散落的盔甲。
这时,我发现全景摄像机真是个宝贝。它视野极佳,而且可以将海底极为微弱的光线放大数万倍,令我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只用了几分钟,我就看到了目标—在中央海岭山脊上跳跃的一片暗红的辉光。它节奏缓慢,却极有韵律,自左向右,像海浪一样波动,仿佛山风中燃起的篝火。深潜器的影子被投射在海**,随着那辉光微微颤抖着。
循着那片辉光,三分钟后,我越过山脊,来到了“海洋之喉”的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