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看到了一张来自地狱的脸。
没错,这是一张人类的脸,而且显然是个成年男性。他可能曾是沼泽地区的某个农民或者渔夫,可能是在大泥河流域与护林员们捉迷藏的偷猎者,也可能只是个误入此地的不幸旅客。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曾经拥有人性,但现在肯定已经**然无存了—现在呈现在影子面前的是一张腐烂的、仿佛刚刚遭受过酷刑的脸。他的大部分皮肤已经损坏脱落,毫无血色的肌肉结缔组织和残余的真皮层就像年深日久的抹布似的悬挂在露出的骨骼表面,所剩无几的毛发零散地垂在头皮两侧,看上去活像是面包上长出的霉菌菌丝。在这张脸之下是半截没有皮肤与肢体的身躯,深黑色的瘀血残迹与紫色的坏死组织在它的表面仿佛构成了一套诡异的迷彩。这截残躯的下半部分隐没在一大团软体动物腹足般的果冻状软组织中,仿佛有某个疯子将这个不幸的家伙和一只特大号的蜗牛生生嫁接在了一起,然后又将他扔到了这鸟不生蛋的荒郊野外。
“巨月在上!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龙中尉歇斯底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突击步枪高能发射药持续击发的阵阵咆哮。一连串11毫米口径穿甲弹从他的步枪枪口中以八倍于音速的速度射出,像一只无情的巨手将那张丑陋而了无生气的脸生生撕扯成了几块。当那具腐烂的躯体残块砸落在那一摊包裹着他的肌肉组织和骨骸残块的污秽中之后,他又跨上两步,把弹鼓里剩下的弹药全都倾泻到了那堆残肢烂肉之中。
“节省弹药,小子!”当龙中尉为他的自动步枪换上又一个100发弹鼓时,影子敲了敲他那溅满脓液和腐肉的肩甲,“这家伙已经死了!”
“没错,他当然死了,他早就死了!”龙中尉有些语无伦次地嘟哝道,“早就死了!该死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影子点了点头。至少,龙中尉在这件事上没说错:从这堆烂肉上还能勉强看出形状的部分判断,这个人死了起码有一两个星期,甚至是更长的时间。那些残骸上散发出的刺鼻恶臭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上个月亲自带队查处的一家用腐肉生产肉冻的黑作坊。但他同样无法否认的是,就在几秒钟前,这堆毫无生气的腐肉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而且显然是冲着他俩来的。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当心!”就在影子开始走近那堆烂肉时,龙中尉突然大声警告道。接着,一只高度腐烂、活像在某个化粪池里埋藏了好几周的手臂突然伸出来抓住了影子的肩膀,将他生生拽倒在了地上。他的电磁射钉枪弄丢了,手电也不知踪影,就在他试图拔出一直挂在腰带上的多功能战斗匕首时,又有几只手臂从灌木丛中伸出,像章鱼用触手缠住螃蟹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影子竭尽全力挣扎着、踢打着。一只软组织已经烂掉大半的胳膊被他从肘关节的位置生生踢断,而另一只在指尖部分已经开始露出骨头的手则被他直接从腕关节上扭了下来。但那些手臂似乎是无穷无尽的,他每挣脱一只手,就会有另一只,甚至更多的手补上空出的位置。
接着,一道挥动利器发出的寒光几乎贴着影子的额头闪过,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龙中尉终于及时赶到了他的身边,开始用自动步枪的伸缩式刺刀奋力劈砍那些伸在空中的手臂,同时用三发短点射挨个打烂了那些与手臂相连的腐烂身躯。
死者特有的半凝固瘀血和脓汁以及腐肉四处飞溅,影子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但他的电磁射钉枪却不见了踪影。“我们必须立即离开这儿!”他抓着龙中尉的胳膊爬了起来,“动作要快!”
“当然,长官!”龙中尉在动力装甲里点了点头。但他刚转身迈出两步,一只足有成人躯干那么粗的肉质伪足就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生生拉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团足有农场里的小型收割机那么大的血肉果冻压倒了一大片灌木丛,就像一道迷你海啸般吞噬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这堆半固态的有机物表面覆盖着一层令人作呕的黄褐色薄膜,奇形怪状的人体组织就像雨后的蘑菇般乱七八糟地戳在它的表面,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将一大堆金属人扔进烈焰中融化,然后又在半途将它们重新拿出来冷却后的产物。
在这团具象化的噩梦的拥抱之下,即便拥有动力装甲力量加持的龙中尉也没能坚持太久,仅仅十来次呼吸的工夫后,他的挣扎就变成了绝望的抽搐,从头盔扩音器里所发出的也只剩下了窒息前痛苦的喘息声。
“哦,不!”影子叫道。接着,他掉头就跑。
极少有人敢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因为人类天生就不是夜行性动物,也不属于茂密的森林。早在影子的祖先还是一群生活在古地球非洲大陆东部的不开化原始人时,他们就已经将对夜晚与丛林的恐惧刻入了人类基因的最深处,对主要依靠视力搜索猎物、发现危险的人类而言,低垂的夜幕和浓密的树林都会严重影响他们对周边形势的判读能力—而影子现在既没有手电,也没有夜视设备。在一秒不停的狂奔中,他唯一判断方向的手段是听力:那些他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的丑恶怪物在移动时并不像阿米巴兽那样安静,相反,它们会持续不停地发出一系列的咕哝声、呢喃声和嘎吱声,仿佛被囚禁在它们体内的人类灵魂还在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正是凭着这种声音,影子才能在危险接近时成功躲开:只要某个方向的声音变得太大,他就短暂地停下脚步,然后加速朝另一个方向冲去。
不过,他的好运气并没有与他一直相伴下去:在第六次转向之后,他的靴底没有踩在丛林地表那松软的腐殖质上,一股泥水特有的冰冷几乎在瞬间就从他的脚尖蔓延到了膝盖,然后又上升到了他的腰部。
沼泽!影子惊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摊开双臂,尽力延缓沉入湿冷泥浆中的时间,同时倾听着那些怪异的、足以令人发疯的声音逐渐接近,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的降临。
但他却等到了烈焰。
在燃料泵被压缩空气驱动所发出的刺耳啸声中,跃动的火光如同灵蛇般缠上了那些不成人形的秽恶生物,给它们带来了迟到的火之葬礼。那些原本已经离影子只有数尺之遥的“果冻”,忽然开始燃烧、颤抖、收缩,并发出阵阵蛋白质氧化时特有的焦甜气味。
除此之外,影子还嗅到了另一种刺鼻的味道:除了火焰,有人还在用高浓度酸液喷射这些东西,他觉得那很可能是盐酸。
“看来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当最后一团蠕动的烂肉也变成黏结在地面上的黑炭后,有人走到了已经被泥水淹到胸口的影子面前。
借着四周残余的火光,影子看清了他们的衣着:手工缝制的迷彩斗篷和战术背心,一些人戴着宽檐遮阳帽,另一些则用工地上的头盔保护着头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戴着一块绘有黑色箭纹和抽象的金色阶梯的臂章—对这种图案,影子是再熟悉不过了。
“把这只落汤鸡拉上来,兄弟们。”其中一个人说道,“他还有用,让他活着,带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