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需要查阅的内容跨了两本的年代,看来还需要麻烦图书管理员再跑一趟书库。顾不了那么多,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个二十年的《工业科学》。
完全都是德文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先从每一年的目录看起。不过,一上来的发现几乎和我预料的一样,在1884年的目录里,看到了“HAINING ”的名字。这一年,陈海宁离开波恩大学回到中国山东,看来这篇论文,大概就是他三年德国留学生涯的一个总结了。可惜目录上的论文题目我完全看不懂,只好按照页数翻到文章看。
陈海宁的这篇论文应该不是他的毕业论文,篇幅不算长,只有七页。除了少量的德文叙述之外,全是各种公式以及几幅示意图。德文也好,公式也罢,全都让我头痛不已,但那几幅示意图反倒令我眼前一亮。图上虽然也附了不少计算辅助线,却也十分明显,因为那就是那架“济南的风筝”。
<!--PAGE 10-->如同在异乡见到老街坊一样,我又硬着头皮重新看了这篇论文。根据自己少得可怜的机械知识,通过几幅图和翻译软件的帮助,大体还是猜出了这篇论文讲了些什么—用风筝辅助计算飞行器参数的可能性与实践。
正好和丁副教授解释给我听的关于《莱茵工业报》上的报道相符合。看来陈海宁在德国的三年差不多都在这方面着力,同时也不由得钦佩起丁副教授的记忆力。
不过,我并没有就此罢休,或者说原本我所设想的只是开端。然而当我真的继续往后翻时,几乎快要绝望。从陈海宁离开德国之后,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竟然一直没有再见到他。难不成回国之后,他便彻底离开了科研,甚至逐渐颓废,到最后成了一个会不慎引发爆炸惨案的冒失鬼?这完全不合理。
大概就是以这种跨越百年时空的信任,支持着我继续翻着德文目录。终于,当我翻到第一本的最后时,忽然又看到了陈海宁,大有功夫不负有心人的喜悦。我赶紧先翻回到这一期年刊的封面确认年份—1895年。看到这个年份我不禁愣了一下,感觉仅仅从这个数字中已经嗅到了更多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是急于下结论的时候,我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地通过查阅来验证。
大概是因为阅览室中本来也没有其他人,图书管理员看到我似乎很是吃惊的表情,多少也有些好奇,便从她的办公桌前绕过来,走到我旁边问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本来想说“其实我看不太懂”,但当我指着眼前这页的机械示意图时,忽然就明白了它是什么,便略显吃惊地说:“这是……扑翼飞行器?载人扑翼飞行器。”
第一本翻阅完毕之后,我把它交还给图书管理员,又申请了第二本继续翻阅,同时,还跟她说了一声“辛苦了”,因为一会儿这一本我还会再看,只能辛苦她多跑几趟。
把陈海宁的所有论文都复印下来后,我回到了家,又重新从他用毕生精力研发的扑翼飞行器中走了出来。这个东西不是我所要找的重点,我想要知道的是最后发生的那个爆炸案的真相,而这个真相,其实就摆在我面前。从论文的发表时间看,就已经一目了然。
1884,1895,1898,1900,1902,1910,正是这样的一串年份,陈海宁在《工业科学》上发表论文的年份,所有的真相就隐藏其中。
包括回国那年的第一篇论文在内,陈海宁一生竟在《工业科学》这个极为专业的学会年刊上用德文发表了六篇论文。这一点太令我钦佩了。我对科学史知之甚少,但从这个数字和这样的年代去推测,恐怕陈海宁完全可以跻身于中国早期科学家的行列了。
这就像一次拼图游戏,形状各异的所有小图片都已找到,到底是什么样的图画,现在要做的只剩下把它们拼到一起了。
<!--PAGE 11-->时间就是找到拼图接缝对接规律的钥匙,而这把钥匙的内容就是:陈海宁发表论文的时间和他被调离山东机器局的时间,完全吻合。
当发现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秘密时,我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海宁在德国留学三年,离开德国时,也就是1884年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学术论文。随后,当他回国重新就职于山东机器局之后,却迎来了自己研发扑翼飞行器的停滞期—空白的十二年。没有详细的记载,我当然不能用猜测得到的结论来表述空白的十二年在有着科研热情的陈海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仅看到1895年,陈海宁忽然又开始发表论文即可。第二年,他被调离了山东机器局,而且去的还是新疆,这无疑是一次惩罚。对什么的惩罚?似乎显而易见了。随后几次调离,虽然没有新疆那么偏远,但也都是一年时间就又调回来,无论怎么理解,大概都跑不出一次次惜才和惩罚之间纠结的结果。
再看陈海宁发表论文的“1895年”这个年份本身,也不容小觑。
这一年对于那个大清国来说太过特殊了。在此之前的一年,大清国吃了从鸦片战争之后最屈辱的一场败仗:甲午海战。号称海军舰队实力已经是世界第五的大清国,竟如此惨败给了无论从国力还是国土面积都远远不及自己的东瀛日本。吃了败仗之后,大清国在1895年被迫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洋务派从此一蹶不振。更值得注意的是“镇远”和“定远”两艘北洋舰队的主力舰,正是徐建寅亲自到欧洲考察定制的。陈海宁忽然就在这一年“重出江湖”发表了或许被他雪藏十二年的论文,恐怕并非仅仅只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一旦有了方向,接下来每一个关键点都立即合理起来。
1898年,对于徐建寅来说一点也不平静。如果说甲午海战让徐建寅的事业和理想严重受挫,那么1898年时甚至危及了他的生命。在这一年,发生了轰动全国的戊戌政变,徐建寅也参与了维新党的运动。幸好他加入甚晚,没有被纳入主要成员名单,但为了遮掩自己也入伙维新,他以回籍扫墓为由,迅速逃离京城,自然顾及不到山东之事。我看了《工业科学》在这一年的出刊时间,是在当年年底,也就是说徐建寅七月离京,陈海宁立即就把新的一篇论文投出去了。海运手稿,基本上一个月可抵达德国,再加上审稿时间,大概因为之前已经有所交集,论文本身又没什么问题,当年年底发表也不是不可能。1900年庚子之变,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张之洞被调到湖北,同时带着徐建寅到了汉阳钢药厂,开始研制无烟火药。这时的徐建寅当然更无暇顾及山东机器局……
一个结论浮出水面:似乎只要徐建寅出现一点松动,陈海宁便立即如同一个没有家长看管、在家里撒起欢的小孩一样,马上将最新研究成果投寄给《工业科学》。实话说,他这样的做法非常不明智,很容易让人误解,但这对于一个心里只有扑翼飞行器的人来说,或许根本没顾忌过这些。
<!--PAGE 12-->我不能得意忘形,所以在推理的过程中,又把年代翻回到事件的起始时间1879年,想重新调查一下。
这一年,山东机器局竣工,徐建寅被派往欧洲考察。考察时间长达四年,同时徐建寅订购回来了“定远号”和“镇远号”两艘当时可说是战斗力最为强悍的战舰,还写下了《欧游杂录》。
我把《欧游杂录》仔细翻阅了数遍,发现只有抄录的李鸿章的信里提到要补上两名留学生过去学习枪炮船舰制造,同时要找些年轻人到德、法工厂中实习。其余记录完全都是徐建寅在欧洲考察德、法军工企业的实录,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了徐建寅到欧洲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亲自造访考察,迅速增强大清国的军事实力。
作为自己父亲的学生,在当时来看应该是高才生的陈海宁,在自己在德期间前往德国留学,徐建寅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认识,不可能没有过接触。但整本《欧游杂录》里没有出现关于留学生的事情,更没有陈海宁。唯有李鸿章的信里出现了那两个留学生的名字。作为当时的中堂大人李鸿章且有记录,仅此一点已经可以看得出其对军工类人员留学的重视。而像陈海宁这样的留学生,如此优秀却只字未提,更能体现出在当时的洋务派官员心中孰轻孰重了。
徐建寅和陈海宁之间的关系,也就更加微妙了。
重新回到陈海宁的这条线上来,继续推理下去则有些令人悲伤。陈海宁第三次被调离山东机器局,是被徐建寅带到了身边,一起到了汉阳。如同一位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而惩罚又不管用,无奈只好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导。即便如此,陈海宁还是没受束缚,又发表了下一篇论文,那年是1902年。而这一年,徐建寅已经死了,死于1901年时汉阳钢药厂试验无烟火药的意外事故。同样是爆炸,同样是意外,同样是无烟火药。
陈海宁,是爆炸事故的亲历者。
当时到底陈海宁在不在现场,根本无据可考,但从前面的推理不断延续到这里,让我不禁嗅到了一丝令人不悦的仇恨感。
我极为不喜欢这种因为理念不合而生恨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他还是凶手,一百多年来一直找不到的那个炸死徐建寅的重大事故的凶手。
那么,最后陈海宁有可能是自杀谢罪?反正绝不可能是一起因为冒失所造成的失误,但如此大的伤亡,也太过分了些……况且这样惨重的后果,已经在汉阳亲眼见过一次的陈海宁真的还能下得去手?还要找那么多人为了自己谢罪而陪葬?
还有那身奇怪的衣服。胸前配有一串串金属片,不禁让人想到它或许就是防弹衣的雏形,所以难不成……他是杀害徐建寅的凶手,当时已经被发现或者被怀疑,所以处心积虑地想再次引发一场相同的爆炸,诈死然后逃之夭夭?结果诈死反倒成了炸死?怎么想来都不可能,如鲠在喉的不快让我无法继续追索下去,但多少也是有了些成果,便一五一十地写了简短文字,连同我复印下来的所有论文拍成照片发给了邵靖。
<!--PAGE 13-->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邵靖面对面说话了。他看到我发过去的东西后,立即就回复约我第二天见面,说想聊聊这件既有趣又让人不快的事情。地点就约在他们历史档案馆休息区的沙发处。
邵靖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到茶几上,用一次性纸杯给我们两个人每人打了一杯水,然后坐了下来。
“有没有看过陈海宁几篇论文的内容?”邵靖说话永远是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直入主题。
“看过几眼,但看不懂。”我如实回答。
他则不紧不慢地打开了电脑,点开了之前我发给他的图片,又将电脑屏幕转向我,说:“太具体的我也看不懂,但仔细看看,多少还能找到更多有趣的细节。”
“你想说他一直研究的是扑翼飞行器?这个我昨天也在说明里说过了。”
“不仅如此。”
“嗯?”我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又一次仔细看了看。
邵靖知道我肯定不可能再发现什么新的东西,便不多等皱着眉头、装作认真的我继续往下看,指着屏幕上的公式,说:“这个P,是功率输出,对吧?”
我点点头。
邵靖熟练地把几篇论文放到同一个窗口对比着继续让我看。
“他在1884年第一次发表论文时,基本上没有过多计算机翼的功率问题,而是着重于椅子起飞时的平衡性,还有这个挂在椅子底下的秤砣的最佳重量。”
“这个应该是陈海宁在留学之前就基本完成的试验数据,在德国大概最终完善了它。”
“想必如此,不然在《莱茵工业报》中,也不可能出现既能飞到天空,又能安全着陆的风筝照片。”
“那么还能说明什么?”
“再看后面的吧,时隔十二年之后,论文里的扑翼飞行器完全成型了。就算你我这样的外行,也能一眼看得出来了。”
我继续点头。
“而陈海宁的重点也完全变了,你看这个,机翼的尺寸和扑动频率也好,每个元件的机械设计也好,都没有再做过多讨论。
“数据基本上就从风筝那里延续下来的,想必他在那时就已经都设计好了机翼之类的所有机械结构。
“他对自己的机体设计非常有信心。”
“似乎确实是……”
“不是‘似乎’而是‘一定’。因为他这篇论文从一开始,一直讨论的就是扑翼飞行器动力源的问题,而非机体设计了。”
“呃……确实呀,这里出现了蒸汽机。”经邵靖提醒,我再看1895年的论文,似乎看出了些门道。
“而且,论文里的蒸汽机的重量是恒定的。”邵靖又把几篇论文并列对比给我看,“也就是说,最开始那个秤砣的最佳重量就是蒸汽机的重量。所以,很显然1895年的这篇论文设计出来的扑翼飞行器是不成功的,因为他论文中这个重量的蒸汽机输出功率不够。”
<!--PAGE 14-->我喝了一口水,等待下文。
“我查了一下历史上的扑翼飞行器,在那个年代失败的原因基本上都是因为蒸汽机这种当时功率最高的动力源还太过笨重。好了,我们不再深究这个了,只是你从此发现了一个转变。”
“转变?”
“是的。先看1898年的论文,他提出的是烧煤的蒸汽机是不合理的,煤炭的燃烧率太低,必须提高燃烧率。恐怕那时他刚好在山东机器局,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试验了很多种燃料,其中还有各种火药,但无论是哪种火药都烧得太快,持续性太差,也不理想。这篇论文,与其说是机械设计类,倒不如说是化工类了。再看看1900年的论文,他竟提出了改用酒精为燃料。他真的是太聪明了,并且肯定是经过太多次试验才得出这一结论。如此一来,别说燃烧率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如果再根据酒精燃烧的特性改造蒸汽机,还可以大大降低蒸汽机的重量。同时,你看他的论文结尾,也提到开始着眼于用内燃机代替蒸汽机的可能性。”
我知道接下来要有转折了,因为1902年本身就是陈海宁的重要转折点。
“但,你再看1902年的这篇论文……”
邵靖没有说完,便把其他的论文都关掉了,单独放大了这一年的论文画面。
当我顺着邵靖的思路再次看这一篇论文时,一下子发现了我一直忽略的蹊跷之处,也就是邵靖所说的“转变”。
“这家伙,”邵靖在面对转变时,不由自主地更换了对陈海宁的称谓,“竟在1902年的论文中大篇幅地用起了人力动力。虽然他在论文里写了放弃蒸汽机的原因是为了节省被蒸汽机和燃料所占用的重量,但这完全是一次倒退。毋庸置疑!”
“为什么会忽然倒退?他不像是这种脑子不清醒的人。”
“为了……”邵靖神秘地一笑,“为了徐建寅。”
“嗯?!”突然从论文跳转到了徐建寅身上,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徐建寅在前一年死了,怎么死的?”
“炸……没错,突然间偏执地拒绝了一切明火的火力动能。”我忽然间觉得胸中的憋闷一下化解却好像又有什么再次袭来。
“我的德语也不怎么行,但从这篇论文里还是能多次看到陈海宁写‘机械不需要明火’的言辞。一篇工科论文,竟带着这么多透着悲伤情绪的内容。”
“那徐建寅对他……那么多次故意调走……”
“惜才和**。对于徐建寅来说,像陈海宁这样的优秀人才,又是他父亲的弟子,怎么可能不爱惜。可是他们之间的思想,或者说是他们整个的世界观都完全不同,一个是军事强大才是唯一目的,一切科学全是为了国力强盛服务,典型的洋务派思想;而另一个几乎没有什么世界的概念,只有他所潜心研究的扑翼飞行器。在徐建寅眼里,恐怕陈海宁就是那么个不成器的璞玉。”
<!--PAGE 15-->如果说之前的猜测与结论只是一面之词,我觉得不能说不合理,但也没有太多可信度,然而现在,论文的内容就摆在我面前,这种让人感到悲伤的论文,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
“其实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邵靖把后面的论文打开,“我相信你一定和我第一次看到这篇论文时是同一个反应,瞅了一眼示意图之后匆匆扫过,只是注意到论文的发表时间和陈海宁被炸死的时间,而没有注意到论文本身的细节。”
我看着屏幕,但仍旧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一定漏掉了或者说根本没注意到这个。”
邵靖指着屏幕上一连串的德文中一个由两个字母组成的单词:Po。
我完全不懂德文,所以无论这个单词是长还是短,混杂在通篇的德语中我怎么也不可能注意到,更不用说注意到它的意思……等等?当我正在心里暗自抱怨邵靖在我面前炫耀自己会德语时,忽然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单词的意思。它根本就不是德语单词。它是……
“钋?!”
“没错!”邵靖一下笑了起来。
我立即掏出手机打开网页准备检索。不过,邵靖早有准备,在电脑上又打开了一篇一看就知道是晚清时期的报纸。
“1905年《万国公报》就报道居里夫妇发现了钋,所以就算一直在国内没有再出过国,如此关心西方科技的陈海宁一定也看到了。”
“肯定了,况且《万国公报》也不是小报,销售面非常广。在泺口,要想买一定可以期期不落地买到。”
“况且论文里论述的问题本身也就是钋的发热功率。拒绝明火的陈海宁终于另辟蹊径地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领域,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冥思苦想才想到了这种办法。当然,他不可能懂核裂变,因此根本做不出核反应堆,所以整个设计还是被禁锢在蒸汽机的框架里。这回就能看懂这篇论文的蒸汽机设计了吧?”
实话说,我根本就没打算看懂过……
“他把钋放到金属箱中,利用钋的放射线电离空气引发金属箱放电,从而就可以产生极高的热能。接下来就还是蒸汽机的部分,用钋箱作为蒸汽机锅炉。只是问题在于他根本计算不出来这个东西的发热功率,整篇论文只是一个初步的可行性报告。当然,从数据上看,他确实是做了相当数量的试验才得出来的结论。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钋。”
“等等,你刚才说他是利用电离放电?”
邵靖笑着点头。
“所以……”
“对,所以必然会有电火花。在他们那个年代,电火花和明火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引爆就在旁边的黑火药库房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并且,他懂得了隔离辐射?”
“没错。”
<!--PAGE 16-->“进一步说……我一直疑惑的那件挂有一串串金属片饰品的奇怪衣服,实际上是他给自己做的铅衣?再进一步说,有那件铅衣在爆炸现场,就更能证明爆炸时,他正在做核能蒸汽机的试验。”
“正是如此。”
好像所有的疑点都说通了,或者说真相果然不是陈海宁这个人冒冒失失地穿了一件奇怪的容易引发火花的衣服而造成的惨剧。更让我觉得松了一口气的是,陈海宁大概和徐建寅并没有什么必杀之恨。虽然结局令人扼腕。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汉阳钢药厂那次爆炸呢?只是巧合?”
“在那个时候,黑火药工厂爆炸实在是太常见了,我查到1908年山东机器局还爆炸过一次,只是没造成太大的伤亡而已。”
我确实没有更多的证据去反驳邵靖。
但我心中还有另外一套完整的关于陈海宁的故事版本。那个陈海宁一直怀恨抑制自己的才华,无法理解支持甚至还总是折磨自己的徐建寅。并且,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徐建寅的态度,因此才会被那些想要除掉徐建寅的保守派所利用。徐建寅意外被炸死时,陈海宁也在汉阳,这一点永远也不能随意抹去。而且,陈海宁的作案动机十分明显。之后呢?当然是要杀人灭口。然而这件事一直没有做成,一直等到慈禧老佛爷死了,光绪皇帝驾崩,保守派同样大势已去时,他们再也等不下去,作为最后的挣扎,或者说作为最后一次对洋务派还有洋人的所有事物和知识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攻击,设计炸死了陈海宁。
然而这一版本,我并没有跟邵靖说。因为,他一定能找到证据来否定我的看法,况且从我现在所掌握到的材料来看,他的推断更合理,看上去更贴近事实,我又何苦去讨这个没趣?
又过了半个多月,我发现自己依然对陈海宁的事情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之后,我又一次给邵靖发了信息。
繁忙的邵靖过了好一阵子才回复了信息,但并没能满足我的需要,说自己在机械设计方面完全外行,而且一直也都在文史类的研究圈子,不过建议我倒是可以找丁副教授试试看。
似乎只有这么一个选项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给丁副教授写了一封相当长的邮件,讲了我和邵靖整理出来的关于陈海宁的活动轨迹,包括他的扑翼飞行器试验设计全过程,并且把陈海宁的六篇德文论文打包一同发送了过去。
我忐忑地等到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丁副教授的回信。
在回信中,丁副教授先是大加赞赏了我和邵靖,竟能挖出这么有价值的人,给中国近代科学史又增添了新的一页。其后则是说自己是搞科学史研究的,所以对真正的机械设计也只懂点皮毛,我所问的关于陈海宁设计的载人扑翼飞行器的合理性到底有多高,只能找他们学校的机械专业方面的专家来鉴定了。好消息是机械专业的教授看了陈海宁的论文之后,表示相当感兴趣,打算深入研究一下。既然专家能在百忙之中对这个自己科研项目之外的东西感兴趣,就说明它本身具有相当的合理性。
<!--PAGE 17-->我不敢打扰丁副教授,所以接下来我只能等待,等待丁副教授再次回信,以及希望那位机械专家不只是随口应付一下丁副教授。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就在我几乎快要把陈海宁还有他的扑翼飞行器忘掉的时候,终于再次收到了丁副教授的回信。
邮件不算长,但能看出丁副教授的激动心情,同时我还看到了几张照片的附件。
丁副教授在邮件里说,他们学校相当重视这次发现,已经迅速组建起了一个科研小组,一方面继续深挖这个中国近代少之又少的科技奇才的事迹,另一方面打算再造他所设计的载人扑翼飞行器。说来惭愧,没想到一百多年前的中国人就能把扑翼飞行器设计得如此科学合理,唯独欠缺的只是动力部分,而当今最不成问题的就是动力,其他的机械结构、机翼尺寸、扑动频率等设计完全可以直接沿用,基本上无须做大的改动就可以载人上天了。丁副教授还忍不住给我科普了一下扑翼飞行器在当今的意义,什么节省跑道长度之类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他的激动心情。
我还没来得及点开邮件里的照片,就又收到了丁副教授的新邮件。新邮件里只是短短的几句话,我仔细一看就笑了。丁副教授又来劝说要我加入他们的科研团队,考学也好还是直接加入也罢,说不想浪费掉我的才华。丁副教授在邮件的最后似乎是退让到最后一步,说至少我应该写一篇论文参加几个月之后的学术会议,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丁副教授真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好人。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心中想着“我根本就没这个本事”,然后找了一大堆极为得体的词,再次谢绝了丁副教授的好意。
回复了这封邮件之后,我又重新打开了丁副教授发来的上一封邮件,点开了那几张照片。上面都是一两个年龄较大的人带着几个年轻人,手里抱着看上去像机翼之类的组件,笑得很开心。而每一张照片中,都有同样的一个物件,就是那把一百多年前曾经靠风筝带着飞上了天的奇怪椅子。
他们果然再造完成了那只“济南的风筝”。
陈海宁这家伙要是能活到现在,也许当他的风筝剪断了线之后,就不会坠下来了,至少不会坠得那么快、那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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