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讶然道:“此话当真?”
掌柜却不接他的话,问车夫道:“您回来做什么?”
车夫道:“我那‘山料’还没拿呢。”说着便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绸包着的匣子来。
穆嫣然见了,便对掌柜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来吧,我要走了。”
掌柜听了她的吩咐,极不情愿地走到那台子前面,慢吞吞地竖起匣子四壁。这边车夫又凑到穆嫣然身边,笑问:“小姐是要收藏这头—”看了看她的神色,“还是要出城去读取脑中的信息呢?”
穆嫣然淡淡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车夫忙道:“自然无关。然而……”侧旁掌柜咳嗽了一声,车夫像是没听到,继续说道,“说到读脑,我觉得最久远的那些技术更好。您知道吗?我巽国那屋子里藏了一本笔记,是早年人们还记得治世模样的时候,从云上读出来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说,我要是想读脑,就应当去你的钟表铺子?”
车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面有些人啊,说是有手艺,其实都是假的,骗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给他们,那可就太危险了。”
穆嫣然颔首道:“从那女猎手身上,可以看出你有几分真本领。”忽而又问,“你那笔记里,可说过云是什么样子吗?”
车夫一拍大腿:“哎哟!您可问到点儿上了!里面真写了!”穆嫣然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的?”
车夫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云吧,不可见也不可触,偏偏藏了世间的一切知识。”穆嫣然越发感兴趣,随即便问:“真的?怎么藏的?藏在哪里?”
车夫道:“据说原先有两种云。一种在天上,早年人们给它起名,管它叫‘乾’,它是源于一种叫‘互联网’的技术,人们通过机械,就可以在互联网上面交流,也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把自己所思所想写到云里,让其他人去读。然而乱世之后,人们忘记了如何才能进入‘乾’,故而只知道这世间曾有个互联网,却不知如何读取其中的信息;这第二种云,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头,是脑联网……”
穆嫣然惊道:“脑联网?我听人说过它。”
车夫道:“您见多识广,我就不卖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说你说,我想听!”
于是,车夫接着说道:“这脑联网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脑相互连通,让人们不用语言就可以彼此沟通。‘坤’储存了人们所有的记忆,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也在其中—他们消灭了无知,也消灭了孤独。人们进入这一种云之后,沟通交流便再无障碍,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点头道:“这才是治世的气象。”
车夫却不认同她的话,说道:“您这话错了。引起乱世的,就是这脑联网。”
穆嫣然问:“此话怎讲?”
车夫道:“‘坤’虽有种种好处,却容易让人们对自己真实世界里的身体,产生严重的认知障碍。他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拒绝承认某一个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使得许多老人和穷人都饿死街头—”
穆嫣然问:“为什么?”
车夫道:“因为即使他们的肉体死去,精神依然在‘坤’中活着,照样可以去争夺那些年轻的身体。不过‘坤’再强大,也需要真实世界里的人类大脑,作为脑联网成长更新的基础。如果人再这样大批死去,整个世界都会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这些古人聪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没人想个法子来解决这些问题吗?”
车夫道:“这个问题出现后,人人皆是脑联网的一部分,早就难分彼此了。故而他们所找到的解决之道,就是打断人们的记忆,让生活变成只有此刻的片段,不知过往,不辨未来,单单活在当下。”
穆嫣然怔怔地重复道:“当下?”
车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处脑联网之中,便会导致所有人的记忆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着他:“你是说,所谓参悟—就是一个人看清脑联网的整体,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两步,又道,“而时空逆转—就是这脑联网为了生存下去,而对个体采取的制约手段?”
车夫竖起大拇指,道:“您说的这两句,比那笔记上写的还要高明。”
另一边,掌柜终于把装着“籽料”的匣子扣上了,没好气地对车夫说道:“你同小娘子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鬼话,是要哄骗她去你巽国那破屋子里读脑吧?”
车夫忙道:“这话说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国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国!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钱,我就能把自己的铺子赎回来喽。”
掌柜道:“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巽国刚刚发生了时空逆转,你直接去,你的铺子还在那里呢。”
车夫笑道:“那只有一栋房子,哪容得下两个我?我不如在坎国拿了钱,去震国再开一家钟表铺。”
这边,掌柜终于把“籽料”包好,又寻了一块黄绸,照着先前的样子,在匣子外面裹了一层布,用四角系成把手后才恭恭敬敬递给穆嫣然。穆嫣然接过,险些没有拿稳,惊道:“这么重!”
掌柜道:“可不。这里面不只是一颗人头—也是小娘子的未来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紧把手:“未来不过是出城的一个方向罢了。我想明白了,不管这世界的真相是什么,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来,我来选择,我会对自己负责的。”
掌柜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地盘了起来。穆嫣然对二人略一施礼,说了声“告辞”,便拎着“籽料”走出屋去。只见门外晴空万里,竟连半片云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语道:“好兆头!”随即钻进一架机械轿车,携着众机械人浩浩****地走了。这一行人的履带铁足踏过后,便会扬起微小的沙尘,就像在天上拖了个模糊的影子。
掌柜与车夫在门口远远看着,末了各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对视一眼。掌柜问车夫道:“你为什么叹气?”
车夫弓着腰,就近拣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怎么能给她那颗头啊……”
掌柜把两个核桃捏在手心里,问:“什么头?”
车夫摇头道:“这‘籽料’是我给你的,那匣子上的字还是我写的呢!那里面,藏着她对林衍的爱恋!如果她不是去巽国读了这颗头,一切也未必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还说我为了钱作恶,你自己为了钱,又做了什么啊?”
掌柜警惕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车夫一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现在的模样,同当年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自然是一进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柜还不肯认,撇嘴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车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国的妻子—也就是女猎手身上的那半个女人。她现在出城去巽国,不就是让一切回到原点了吗?”
掌柜没承想他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先用食指压在嘴唇上,摆了个“嘘”的口型,又到门口看了看。走了一圈回来,他低声对车夫道:“这话能说出来吗?!”
车夫道:“你办得出来,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当初我帮她读脑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吗?”
掌柜又开始盘那对核桃,慢悠悠地道:“我怎么告诉她?你和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直至今日,才算把因果看明白。我现在告诉她,她既听不懂,也不会信啊!”
车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什么都不知道。”
掌柜道:“您是高人,我向来都只有听您说话的份儿。”
车夫转过脸:“你要是讥讽我,我就不说了。”
掌柜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经跟您请教呢!”
车夫这才说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说了脑联网,时空向来是一体的,你就没再想想我们这座城吗?”
掌柜重复道:“城?”
车夫道:“东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间哪儿有这样的地方。这里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柜微微一凛,说:“你是说—这座城,其实就是—”
车夫却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缓缓走向大门,背着身子道:“你做了一辈子的庄家,还不明白吗?真正的参悟,根本就不需要赌脑。”
大门开启,掌柜被外面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脸金光。待再暗下时,他等了一会儿,才看清周遭的模样。如今这茶馆只剩下他一人,四下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西洋钟敲了三点,鸟骨架探出来,白得瘆人。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走了几圈,视线终于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这是哪一个“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把那黑绸拆开,里面锋骨毕露的“山料甲”字样,戳得他汗毛倒竖—车夫拿错了!他拿走的,是女猎手的头!那个在死前要“颠倒乾坤”的人!掌柜急忙出门去看,哪里还有车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脚,根本追不上车夫,便无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难不成,这颗头,车夫是要拿给坎国的林衍?
“颠倒乾坤,颠倒乾坤……”掌柜喃喃自语。这么看来没有人说谎—穆嫣然去巽国,读了藏有爱恋的“籽料”,嫁给了林衍。她病倒之后,被林衍抛弃,决心抛弃情感,与机械人融合,变成了女猎手。而她丢弃的爱,又被钟表匠存到了病人的脑中,变成了“籽料”。林衍得了机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国,于是与穆嫣然擦肩而过,在巽国的钟表匠那里读了自己的脑,他忘记了过往,去了坎国经商。商人林衍得了车夫拿来的“山料”,从坎国一路摸到震国,在新的钟表铺里读了“山料”中的记忆,却阴差阳错地继承了女猎手的遗愿,要找机会去城中参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猎手所杀!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外面忽然妖风四起,风扇“呜呜”哀鸣。天色骤暗,掌柜到窗边去看,竟见太阳被一个黑影遮住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金边。他这辈子,自以为在城中什么怪天气都见过,而这般奇景却是第一次见—“城中无主。”他低声道,这样的异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终究还是解开了自己的桎梏,走出了围城。所以,如今只有一件事说不通了—这城里的时间,究竟是在何时乱了的?不然,女猎手早前为何能说出“城中无主”?
—谁,在城中参悟了呢?
背后,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掌柜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却是一个机械人。
“先生好。”它说。
掌柜道:“什么事?”
机械人说话极为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来找寻。它说:“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掌柜道:“说吧。”
机械人道:“我想知道,我与人类有什么区别?方才城主给我的记忆里,有一些情感,我无法理解。”
掌柜正心如乱麻,哪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便道:“我只懂人,不懂机械。”
机械人苦恼道:“可是我想不通,希望先生能帮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柜实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车夫来,便笑道:“在巽国有个世外高人,或许能解开你的疑惑。”又告诉它地址。机械人道完谢便走了。
掌柜关上门,收了笑。嘴角拎起的一整日的皮肉,终于如幕布般垂下来,堆在干瘦的两颊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地坐下,再次陷入这一日层叠堆砌的话语迷宫中。当这故事再套到此刻世界的时空架构之中后,每一件事情仿佛又有了新的含义。然而这些思虑对像他这种年纪的人而言,实在太过沉重。不多时,他便昏沉起来,恍惚中发觉房屋四壁往下坠,屋顶掀开,风扇坠落,末了一切物质都沉入土中。地面变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惨白,他知道自己梦到了茶馆地下的冷库。面前的架子一排排展开,无边无际,里面是难以计数的头颅—
脑联网?
不,这不是脑联网,而是头颅冷库。年迈的冷库看门人用大半辈子的闲暇时光,读了每一颗头的生平,仿佛这些头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后科学家要用这些头来实验脑联网,而他却在临死前决定加入实验,同他们一起踏入这片广阔无边的云。
他变身为这乱世中的路标,为每一个迷途的人指路。他看着他们来来回回,去而复返。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尚未开始的,其实早已结束。
—却又未必。
照那车夫的话,城外就是真实的世界,满是鲜活的人。每一个生灵加入脑联网,便会带来新的变数。他想起穆嫣然离开时坚定的目光,那里面饱含孩童的无知和勇敢,以及无限的可能。或许时间在循环,或许因果之间有关联。今日之果只对应今日之因,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她踏出城门,会往何处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柜想到此处,释然一笑。他睁开眼睛,起身把水壶摆在炉子上,披了件马褂,缩到屋角,沉沉睡去。
东方乌云蔽日,应是雷震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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