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ror。镜子。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名为“MXM”的加密日志。
日色渐浓,给钢结构镀上金红,巨大的网格黑影斜斜地投射到大地上,与雕版蚀刻般的建筑、树木和人组合成一幅复杂而淡漠的康定斯基式作品,就像妻子当年笔下的图纸,带着神秘莫测与不可理解的距离感。
“嗨,爸。”儿子在镜子那头对他说,带着拘谨的笑,“好久不见。”
穆先明的眼泪一下涌出眼眶。
儿子走着,画面摇晃着,他的头发在风里如细柳浮动,轮廓柔和得不像个男孩子,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口吻,日志似乎由许多片段拼接成,背景、光线、声音条件不断变化,像一条破碎的MV,只是没有音乐。
他说:“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却像说着不同的语言。”
他说:“你就像那些镜面恐惧症患者,以为现实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巨大镜面,害怕独自行走,害怕镜子,害怕一切改变,害怕新的生活。”
他说:“爸,你应该过得更勇敢。”
穆先明坐在夕照中,听着儿子断断续续的话语,每听一句,便在心里回一句,就像是父子在聊天,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他要用虚拟程序,来弥补真实回忆。没有怨恨,没有叛逆,穆别璟甚至认为离婚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时代变了,他说:“我们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和妈妈还在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已经老得足够去承受这些,我担心的是你,爸。你甚至舍不得换掉妈给你买的电话。”
穆先明笑了,摇摇头,泪水凝结成闪亮的痕迹,跨过眼角的皱纹。他从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沐浴在一片金色光芒中,儿子的形象变得稀薄,如同遥远群山的淡影,那是他所不了解的穆别璟,全新一代的人类,他们的情感交流方式已经全然不同,游戏不再仅仅是游戏,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生活。而对穆先明来说,记忆中的生活才是生活。
影像变得模糊,清晰,复又模糊,手机规律的震动经由身体,传递到手臂,镜子里的世界,在颤抖中分崩离析。
儿子说:“选择留下来,是因为妈妈拥有的太多,而你,只有我。”
“但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穆先明深深吸了口气,面对暮色中这座温暖的钢铁孤堡,手指一滑,镜子重又恢复成坚不透光的黑冰,他把手机举到耳边,接通电话,等待那来自陌生世界的熟悉声音响起:
“……我数三下,然后你会醒来,三、二、一……”
“……抱歉,你还是没能通过测试。”
头盔抬起,穆先明顿时感觉四周变得明亮起来,身下牙科检查般的自动座椅竖起椅背,他看见了对面坐着医师模样的白衣女子,正在往平板上输入什么。
“为什么?”穆先明愤怒地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被牢牢捆绑在座椅上,“我已经按你所说的去做了!”
“你的头脑也许是,可你的心,很顽固。”女医师微微躬身,意欲离开。
“这违反法律!我要上诉!我没有病,我要出去!”穆先明疯狂地挣扎着,椅子在身下吱呀乱响。
“住口!”白衣女子突然变得严肃,她走近,怒视着穆先明的双眼,直到他恢复平静,畏缩地垂下眼睑,“由于你的过失害死了三条人命,要不是辩方律师的有力证据,证明你因为儿子的死导致精神异常,你早该在牢里蹲一辈子了。在你完全康复之前,我们绝不可能放你出去。法律不允许,死者家属更不会答应。”
“可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男子痛苦地抽泣起来,“……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梦……”
“可只有在梦里,才是最真实的你。”医师口气软下,带着几分怜悯说,“既然你在梦里为自己造了这么一面哈哈镜,也只能在梦里将它打碎。”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来证明你的精神创伤不是永久性的,我会帮你安排时间。保重。”
白衣女子消失在门口,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全身制服的彪形大汉。
穆先明木然地坐在洁白的房间中,靠在用特殊材料填充的软墙上,他无法相信,那么漫长而栩栩如生的梦境,竟然只过去了短短二十分钟。他们说,“这就是梦对时间产生的凝缩作用”。
而在进入这所精神康复中心之前,那段梦境就是穆先明头脑中的事实。
医生说:“这叫记忆性虚构症,是患者由于受到重大变故或颅脑损伤导致的大脑病变,会用虚构的、扭曲的经历或事迹来填补记忆中的缺失,并对此深信不疑,表现为幻想性虚构症及睡梦性虚构症。”
医生说:“告诉你这个事实,是因为我们只能通过诱导的方式,让你自己慢慢发现真相,接受真相,就像带着巨大惯性的火车要掉头,只能逐渐并轨,画出一道半径巨大的圆弧,倘若急停转弯,必定是要出轨翻车的。”
医生递给他一个崭新的AR眼镜,说:“里面有你最爱的游戏,镜面行走,是它害了你,在外面的世界它已经被禁止了,可在这里,它被特批成治病救人的药方。好好玩吧,它能利用视觉系统与身体的调谐错位重新读写你的记忆皮层,或许在激活状态下,你能够重新读入记忆,我是说,你真实的记忆。”
穆先明只是死死地盯住那台黑色镜子。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把这个游戏重新玩通关,同时在过关彩蛋中得到一些破碎的信息:法庭记录、通话录音、视频资料、书信、证人口供……穆先明已知的世界像一层虚假的墙纸被撕开、剥落,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他会恼怒地把眼镜摔到松软的地板上,用脑袋去撞墙,或者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两种平行的记忆激烈地搏斗,互相压制,像是一场无休止的辩论,嗓门越来越大,噪音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儿子和妻子以截然不同的形象浮现,交错拼贴,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谁,只是感到恶心厌恶,对这一切。然后又经不住**重新捡起眼镜,开始下一道关卡。
大脑自己会做出判断,在药物的辅助下。曾经它选择了让穆先明感觉最为舒适的一个故事,而如今,它要推翻这个故事。
某一天,穆先明在隐藏关卡“无限回廊”的中途突然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眼镜从他头上滑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他开始无声痛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几乎晕厥,医生们收到传感器的异常信号闯入屋子,将他按倒在地,为他注射镇静剂。
他们交换眼神,知道穆先明的记忆已经被扭转过来,那些零星的信息碎片经过大脑的漫长消化处理过程,重新组合剪辑成具有意义的生命经历片段,替代了他的精神安慰剂。而穆先明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沉迷于镜面游戏的人并不是儿子穆别璟,而是他自己。
穆先明不得不再次潜入梦境,努力将更深层意识中的虚构记忆悉数摧毁。为此,他必须借助“清醒梦境”(Lucid Drea)装置,这一装置会侦测到进入梦境的脑电波波段,自动启动频闪装置,提醒做梦者正身处梦境,以达到操控梦境的目的。
遗憾的是,正式测试过程中严禁使用该辅助装置,否则将无法认定患者是否从潜意识层面真正恢复正常。
穆先明已经失败了两次,按照规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再次失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而绝望的强制治疗期。
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再次进入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似乎当意识表层的虚构记忆得到纠正之后,那个被完美构建的扭曲故事便沉入意识深处,化为黏稠纠结的梦境,挥之不去。而在梦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化数倍,以抵御理性思维的苏醒。
<!--PAGE 10-->他来到洁白肃穆的教堂,阳光穿透彩色镶嵌画,洒在黑色棺木上,少年胸前的球衣红得刺眼。牧师祈祷。悲痛如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
“不,这不对。”
管风琴奏响赞美诗。教堂顶部的彩色窗户开始有节奏地闪烁。
“根本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跳跃、分崩离析,如同一场布景被快速折叠淡出,露出背后另一幕场景。那是一间中式的灵堂,在穆别璟的遗像两侧摆着稀稀疏疏的花圈,亲戚们哭天抢地,夹杂在刺耳的丧乐中,嘈杂无比。他突然被狠狠推倒,是一身素装的前妻,孩子他妈,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在旁人的拉扯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眼前再次闪烁,转向屏幕上播放的穆别璟生日派对视频。
“谢谢爸爸!”那个男孩手里的AR眼镜逐帧蒸发在空气里,变得空空如也,他依然尖叫着朝摄像机扑来,镜头一阵摇晃后,出现了穆别璟兴奋微笑的面孔,“我要用它拍一部电影!你和妈妈就是我的明星!”
一切的一切都错了。穆先明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在家中,手中拿着那台损毁的AR眼镜,他凝视着碎裂的黑色镜面中自己模糊的面孔,世界再次闪烁,裂纹合拢愈合,凹陷突起,如同时光倒流,重现完美精致的曲线,一台全新的眼镜。穆先明犹豫了许久,滑动手指,弹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页面。
那是初次激活“镜面行走”游戏时的说明文档。
相信许多人有过这样的童年记忆,拿一面镜子在自己身前……
他以为自己可以清楚背出随后大段大段的说明文字,可眼前的屏幕却如同在水中洇开的宣纸,每个字都变成一圈墨晕,再也不成篇章。就像在梦里常常读到绝妙佳作,情绪随之跌宕起伏,可一旦想要记下具体情节,却会发现那只是一本无字天书。
穆先明身体腾空而起,进入镜面世界,他疯狂地撞击着飘浮在空中的虚拟盒子,金币跃起,铺成漫无尽头的道路,发出密集脆响,刺激他的神经回路中产生源源不绝的欣快感,那种感觉曾经陪伴他度过离婚后难熬的时光,以及儿子死去后更加难熬的时光。他知道这是主观意识强加给梦境的效果,某种麻痹痛感的精神鸦片,可他为什么要把沉溺游戏的角色安插在儿子的头上。
他愈加快速地向前飞去,万物模糊,化为密布光线,闪烁不止,仿佛穿越时间的帷幕,回到一切的原点。他本能地排斥那黑洞般的强大引力,可是徒劳,在那里有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愿正视的真相。
于是穆先明飞入了回忆,如同悬停在空中观看摩天楼大小的巨幕电影,所有之前梦境的场景重演,只不过在细节上都做出了修正,这种修正与其说是视觉上的,不如说是意识层面的,仿佛看着两张物理属性上完全一致的白纸,可你总觉得其中一张比另一张更白些。
<!--PAGE 11-->穆别璟并不喜欢足球,他从小就像个女孩,头发柔软,身体纤弱,他更喜欢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看各种电影,不善表达,即便在父母因离婚争夺抚养权的时候。穆先明在单位被人说闲话,喝高了回家便打他出气,他的大腿上都是青紫色的伤痕。
很自然地,他并没有选择跟随父亲,他选择了沉默。
法院根据父母双方经济状况把儿子判给了母亲,撕破脸不认账的人是穆先明,反复起诉又打了一年官司的人也是他。而虚构症将罪名和责任全都推卸给了妻子,孩子他妈,为了维持脆弱的人格大厦不至于分崩离析。他的胸腔中如同埋进了一颗突突跳动的定时炸弹,一下下地撞得心里发疼发颤。
都是我的错吗?
屏幕出现了黑屏,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星空向他展开,他没有退路地跌入其中。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镜面行走的游戏,意外死亡的案例,神秘的隐藏日志,都是他大脑所玩出的花招。这些信息的碎片在记忆中沉淀,然后被根据需求重新拼贴成看似符合逻辑的顺序,一根虚构的时间链条,来误导意识,构建因果关系,像是一份无罪辩护的诉状。
这场病态的骗局连穆先明自己都深信不疑。
那些日志中的画面,并非穆别璟载入的游戏视频,而是穆先明让儿子把拍摄的短片传到AR眼镜上,用他十二岁时的生日礼物。
那些片段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蓝天、白云、高大金黄的树梢、黎明的路灯、黄昏里的高压电线、钢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闪亮的玻璃幕墙、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鸟儿和飞机、城市和黑夜。所有关于儿子的影像,都是穆先明的记忆为他叠加上去的二次曝光。就连这些,都是假的。
他再次坠入了儿子发生意外的现场,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眼睛逐渐适应了那闪烁的光亮。他抬头,却看见自己已经站在那座巨型的猩红钢巢的第13层,像是个真实得近似虚幻的替身。而在那个替身的不远处,有一具小小的熟悉身影。
那正是他的儿子穆别璟。
夕阳闪烁得更加频繁了。
他深吸了口气,跑进运送工人的升降电梯。电梯吱吱嘎嘎地响起,颤抖着上升,透过层层叠叠的钢架,那两个人影时隐时现。穆先明焦急地晃着电梯,似乎这样能够让它动得快一些。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叫,然后是一道黑影像鸟儿般从高处落下,最后是轻轻的一记闷响,像是一袋装满黏稠**的垃圾摔在泥地里。
不!连时间都错了吗?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铁丝网上,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回去!回去!一定要回去!”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13层的高处,凛冽的高空寒风吹透他的背脊。像是把影像倒回到这一幕的切入点,那两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他喊叫着朝那个正在检修机械吊臂电路的自己奔去。
<!--PAGE 12-->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叫,他伸出手臂,穿透了另一个穆先明的身体,那只是记忆的残像,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且无法改变。
穆别璟的长发在风里如细柳浮动,轮廓柔和得不像个男孩子,他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口吻。
“爸……我已经决定了。”
“就不能回去再说吗,这儿危险。”
“我下午就和妈走了,你只要签个字……”
“去哪儿?去美国?哼!到头来还是个嫌贫爱富的白眼狼,和你妈一样。”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妈!”
“滚吧,以后别回来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记忆中的穆先明突然失控抽噎起来,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爸……”儿子也流泪了。
“……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懂吗,你妈什么都有,可我只有你了……”
“爸……我懂。可你不能只有我,你有你的世界。”
“别说得这么好听,我还是她,你只能选一个,如果你去了美国,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别逼我,我谁都不想选……”
“你什么意思?”
“我谁都不要!”
穆别璟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他决绝地转身,奔向钢架的边缘,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跃出,融入暮色中空旷的城市天际线。穆先明徒劳地穿透自己的残影,疾步追赶,企图伸手去捕捉儿子残留在空气中的温度,却脚下趔趄失去平衡,从钢架上踏空向一旁歪倒。
他再次跌入充满弹性的保护网,在半空中上下甩动缓冲,他看着儿子的身体在半空中飘浮、旋转、撞击,徒劳地与重力抗争,最后在坚硬的大地上化为碎片。他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梦境中的完形填空。
而记忆中残留的父亲木然无助地跪着,眼神空洞,似乎灵魂瞬间被抽离躯体,丧失了一切自主意识。他甚至没有想起完成检修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以至于三天之后,失控的蜂黄色机械吊臂甩过一道漂亮的曲线,将三名施工中的工人击倒,推下十几层高的钢架。
泪水无法遏制地涌出穆先明的眼眶,他终于在梦境中再次温习残酷的谜底,在意识的深处,绝望与罪疚如同浓重狂暴的黑色旋涡,将他勉强维持的最后一丝自我开脱撕得粉碎,儿子从来没有原谅过他,那些理解和宽恕都来自他虚伪的神经失调病症。
可那组密码呢?那个名为“MXM”的加密日志呢?
穆先明几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输入那组密码。
M、I、R、R、O、R。Mirror。
“嗨,儿子。好久不见。”他看见的是自己苍老的脸。
“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却像说着不同的语言……
“……你妈跟我离婚之后,我沉迷于游戏,像个懦夫,像那些镜面恐惧症患者,以为现实世界就是经过伪装的巨大镜面,害怕独自行走,害怕镜子,害怕一切改变,害怕新的生活。
<!--PAGE 13-->“……可时代变了,我们是老得很快的一代人,在你还在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已经老得足够去承受这些,我担心的是你,别璟。你需要做出选择,而不管你最后选择谁,我知道对你都是种伤害。尽管我嘴上不愿意承认,可我希望你跟你妈走,你能见到更大的世面,过更好的生活,你能够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而不是我希望你成为的那种人。我想,那对你更好。
“至于爸爸……就像你说的,爸应该过得更勇敢。”
他从来没有来得及把这篇日志发送出去。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吵醒了沉睡中的穆先明,他反应迟缓地转身,按下床头的按钮,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外太空传来,带着某种遥远而空洞的静噪。
“穆先明,准备接受第三轮测试,一个小时后,三号实验室。”那个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补上一句,“加油。”
他起床,穿衣,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间亮起,他站在房间中央,望着对面墙上那块小小的反光玻璃,闭上眼睛。
“望向镜中,深呼吸,你没问题的。”
“深呼吸。”
<!--PAGE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