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楸帆

望向镜中,深呼吸,刮掉脸上邋遢的胡楂儿,你没问题的。穆先明反复告诉自己。

上午十点半他要出席一个葬礼,需要深色正装和领带,他将回顾逝者简短的一生,播放一段欢快的生日派对视频,随着牧师祈祷,感谢来宾,最后,伴着管风琴奏出的赞美诗,看棺盖缓缓合上。

里面躺着一位将满十五周岁的惨白少年,原本周五是他的生日,穆先明为他准备的礼物昨天刚刚运到,一套复刻版的96-97赛季曼联球衣,如今只能静静叠在少年胸前,鲜红得刺眼。

穆别璟,他的儿子,死于一场意外的高空失足跌坠。他的面孔被一张象牙白的塑胶面具所覆盖,化妆师为难地说:“缝合的伤口很难掩饰得毫无破绽,从左耳到下颌的穿刺性骨折。”穆先明点点头,就给他戴上他最喜欢的面具吧。

那是V字仇杀队里V的笑脸。

葬礼上,为数不多的亲友似乎都在期盼着某位人物的出席。“她不会出现的。”穆先明心里清楚,不是他不愿意她来,而是不敢告诉她。两年前的离婚诉讼让全家精疲力竭,最终,别璟的母亲终于放手,不再坚持把儿子带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为了实现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

“好好照顾他。”签字前,她盯着穆先明,一字一顿地说,“别让我恨你”。

“别让我恨你,别让我恨你别……”那句话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好几次打断他原先组织好的发言。他站在那里,阳光透过教堂顶部的镶嵌玻璃画,像给冰冷尸体披上斑斓彩衣,来宾们眼圈通红,投来饱含同情的眼神。深呼吸,继续。

那些鲜艳的片段,在屏幕上跃动,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陌生,那是别璟十二岁生日的视频,那时的他单纯乐观如一只白色小鹿,无法遏制对世界的好奇,每个笑容、每个动作都用尽全身力气,似乎要把一切都拥入怀中。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儿子如此畅快无拘的笑脸。

“谢谢爸爸!”那个男孩拿着最新款的AR眼镜,尖叫着朝摄像机扑来,镜头一阵摇晃后,定格在清爽的秋日晴空。

穆先明面无表情地听完牧师的悼词,伴着电子合成器空洞的管风琴旋律,棺盖缓缓合上,带着讽刺笑容的面具消失在黑暗中,亲友包裹在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中排队走来,握手,节哀,点点头,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像个机器人般麻木地执行着指令。

他真坚强。他似乎听见人群里有人小声议论。

遗体被送进冷冻柜,安排在三天后火化。穆先明回到家中,他努力回避所有带着儿子生活痕迹的物件,奖杯、照片、海报、随处堆放的光盘与杂志……那种少年的气息。他看到了桌上摆放了许多天的包裹,来自警察局。拆开,撕掉重重包裹的塑料防撞泡沫,那件破碎的玩具终于暴露在日光下。

那是别璟的AR眼镜,死亡现场的遗物,曾经的生日礼物,碎裂的视网膜显示屏黯淡如镜,映射出穆先明错位的五官,精致的曲度外壳早已扭曲,像是遭受重创的肢体,安静地躺在桌面,像块墓碑。

穆先明艰难维持的堤防在这件冰冷机械前完全崩溃,他无声痛哭,泪水滴落,猛烈抽噎几近窒息,他浑身颤抖无力,愤怒地将眼镜摔向房间角落,又发疯似的捡回,像条丧失理智的巴甫洛夫的狗。

他忘我地抚摸着那台机器,指尖沿着碳纤维外壳所有崎岖变形的边缘滑动,似乎其中囚禁着他儿子迷失的魂魄,似乎只要打开它,穆别璟便能起死回生,又或者是启动了扭转时空的秘密隧道。

“为什么?”穆先明所有仅存的理智被这三个字像癌细胞般无限增殖,牢牢占据。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但隐隐地,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游戏的名字叫作“镜面行走”。

穆先明从警方的调查报告中得知,儿子坠楼时正沉浸于游戏中。他求助于AR眼镜公司试图修复机器,回到当时的游戏界面,工作人员却嗤之以鼻,只要通过记忆卡内的数据备份,你就可以通过任何设备登入穆别璟的游戏账户,读取进度。

穆先明对于这些高科技一无所知,他自己还在使用最老式的物理键盘手机,还不是QWERTY全键盘的那种。

为此,儿子曾经无数次地软磨硬泡,希望他换成新款的智能手机。可他总是窘迫地笑笑,说用不惯。

毕竟他只是个机械修理工,对于看得见摸得着的齿轮、轴承、螺钉和沾满油污的金属扳手,他心里踏实、有底。可藏在那精致一体成型盒子里的电子信号、应用软件和通信协议,如同幽灵般,让他感觉恐慌,就像身陷流沙池里,有劲使不上,想叫叫不出。

就像他对儿子的爱。

他从儿子失望的眼神中读出许多东西,那眼神仿佛在说,“难怪妈妈要离开你”。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过了电似的一阵抽疼。

穆先明努力回避那段记忆,把注意力集中到游戏说明上来。

相信许多人有过这样的童年记忆,拿一面镜子在自己身前,镜面水平向上,你凝视镜中,仿佛行走于天花板、路灯、树梢和蓝天白云间,那种轻微的眩晕和步步惊心的感觉令人怀念。

SC公司推出的“镜面行走?”游戏专门为iOS及Android系统AR眼镜设计,巧妙地运用了双摄像头配置及重力感应装置,当您将它戴在头上,它便将上下摄像头影像叠加渲染,制造出一种犹如在高反射率玻璃镜面上行走的惊人体验。

他皱了皱眉,努力理解这些科技术语背后的含义。

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只要您走过足够长的距离,或者获取足够高的分数,便可以进入下一轮。但它又不是那么简单。游戏的巧妙之处在于它插入了电子地图的地形数据,并通过箭头指示引导你的行走方向,你可能在一片貌似平坦的镜面上失足踏空(现实中的下降阶梯,安全系数为5),重力感应便会相应扣除生命值,直到游戏完结。这是一个与幻觉对抗的游戏,你需要战胜视觉与身体之间信号差异所带来的本能恐惧,挑战自我。

盒子是得分关键,如同玛利奥兄弟里面的蘑菇和金币。在本游戏中,盒子会随时出现在你的脚下,你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动作要快!)双脚同时踩踏,便可得分或者获得道具。当然,盒子也有可能是陷阱,流沙或者荆棘丛,你需要按指示快速摇晃头部、旋转或挥舞操控手柄以逃出险境。

不时会有巨大的虚拟怪物出没在你周围的AR环境中,你需要运用智慧、勇气和道具去战胜它们,不被攻击或者吃掉。

本版本游戏(v2.3.415)共有9大关、36小关,并额外附赠“无限回廊”隐藏关卡。

他完全不明白这些文字在说什么。

如果儿子在这里,他或许能解释给自己听,或许还会亲身演示。可穆先明手里只有一件冰冷的黑色眼镜,照出孤零零的自己。他决定试试,戴上墨镜,眼前出现一个悬浮的绿色按钮,不停放大缩小,像是在呼吸。他选择按下“测试关卡”。

AR眼镜的黑色镜片似乎突然变成一个中空的框,透过屏幕,他看到了自己的双脚,但又有些异样,脚下踩的并不是地板,而是天花板。穆先明突然一阵眩晕,他看到自己的脑袋从双脚间探出,就像站在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上低头俯视。

他开始缓慢地行走,不时撞上在视野中并不存在的茶几和椅子,但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绕开本应在头顶的吊灯,那种感觉,无比怪异。不时还有一些动画小怪物从他身边跑过,发出十分逼真的立体音效。

一个3D动画的褐色盒子出现在他右前方,微微浮动,他想起游戏说明,小心翼翼地起跳,双脚踩踏,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效,几个金币蹦出,消失,屏幕上显示出“+300”的字样。

“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嘛。”他紧张地笑笑,继续按箭头指示的方向前进。

穆先明越来越熟练地跳着盒子,吃着金币,一路穿过客厅、过道、玄关,游戏提示他打开大门,他犹豫了片刻,一种无法抵挡的**迫使他伸出手,突如其来的光亮扰动了视野,但随即智能感光系统便调整了色温和色差。

屏幕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盒子,排成一条长龙出现在他脚下,伸向前方。这个中年男子像是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恢复了青春般面色潮红地向前跃去。

屏幕显示,地面突然升起一个斜坡,一溜金币闪烁着虚假的光芒同步自转着,形成一道向上的金色阶梯。

穆先明觉得脑子里的某个部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几乎丧失理智般抬腿就要踩将上去,但数十年固化的身体记忆代替了他的大脑,在落脚的一瞬间,他整个身体僵硬了。视线越过AR眼镜镜框,望向真实世界,一股寒意如蜘蛛般爬上他的颈背。

脚下并非是一道向上的斜坡,而是向下的阶梯。他在游戏界面中所看到的,是上一层楼梯底部的镜像。穆先明无法相信,自己走了几十年的楼梯,竟然被一个小小的电子花招欺瞒眼睛,诱骗神经。

倘若真的踩落去,也许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吧,他竟然无法遏制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

想起穆别璟死时的惨状,他的心又针锥般痛起来。

现在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死绝非一场意外。

了解得愈多,穆先明便愈加愤怒。

2022年12月21日,一群末日信徒试图通过“镜面行走”游戏寻找到方舟所在位置,途中脱水,造成1人死亡。

2023年7月14日,12名玩家在旧金山金门大桥因参与破解版“镜面行走”挑战游戏造成堕桥意外,7死5终身残疾。

2024年1月26日,深圳一名玩家使用耳蜗平衡干扰器模拟行走于亚洲第一高楼前海金融中心外墙,回程途中因踏中陷阱盒子,造成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导致心脏过载身亡。

尽管游戏开发方SC公司在免责声明中言之凿凿地宣称:任何以“镜面行走?”名义组织的线上/线下俱乐部、讨论组、活动团体均与本公司无关,其活动产生的一切后果及法律责任均自负;任何使用暴力破解版本“镜面行走?”及非官方认证配件(包括但不局限于AR眼镜、耳蜗平衡干扰器、体感装置等)的玩家,其产生的一切后果自负,与本公司无关。可仍然有数目众多的游戏者及受害者家属认为,这是一款引人上瘾的死亡游戏,开发公司应该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

他已经记不清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这款游戏的了,在他的记忆中,儿子的形象仍然停留在那个热爱运动的足球小将阶段。每天放学后,不玩到天黑一身泥巴一身汗绝不回家,然后他奶奶就会大呼小叫地发现孙子腿上各种青紫色的伤痕。

那是存在于现实位面的穆别璟,时间的张力已经将那个儿子的轨迹远远拉开,遥不可及。

那是穆先明永远赶不上的步伐,就像他与这个时代的距离,就像他与妻子的距离。

他和妻子是在厂里认识的,当时他俩都是刚工作不久的工人,初级技师,恋爱不久后便结婚了,当时他们的婚事被当成工人家庭的模范。在沙与水般流逝的时间中,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妻子怀孕了,脱产上了夜校,学习外语及高等机械维修理论。生下别璟后,妻子考取了高级工程师资格证书,被厂里提升为高工,她不再需要搞脏自己的双手,只需要用笔、尺和圆规在纸上画出精确复杂的图样。那些图纸,穆先明从来没有看懂过,尽管他趁妻子休息时,一再努力地用放大镜逐格琢磨。但他没有丝毫头绪。

他曾经以为妻子和自己是门当户对,他错了。穆先明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试图用时间与精力的投入来弥补那道看不见的缝隙,他连年被评为劳动模范、车间标兵,职称也升到了资深技师。

妻子一边照顾着别璟,一边进修计算机相关课程,她已经不再需要纸和笔,只需要敲敲键盘,动动鼠标,屏幕上便会出现迷宫般的结构和电路。

真是疯了。穆先明曾经在酒后对工友们倾诉:“我拼死拼活加班加点,赚的却还比不上她一张图纸的零头。”工友们哄笑着说:“得啦,你就别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由于谣言甚嚣尘上,妻子只好跳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别璟断了奶,由他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轮流带着,穆先明见到妻子的机会更少了。曾经有那么几次,离婚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仅仅只是一瞬:她并没有对不起我,而且,她赚的比我多得多,一家老小都靠她养活,别璟要上最好的学校,用最好的东西,我给不了。

他以为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种不安的情绪会渐渐平息。但他又错了。

穆别璟9岁那年,妻子已经不满足于在国内的发展,她申请了几所美国大学的MBA学位。

“你要去打篮球?”穆先明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质问妻子。

妻子抱歉地笑了笑,摇摇头,并不做任何解释。那眼神中仿佛在说:“我俩之间的裂缝已经深得无法用语言来弥合。”

之后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妻子抛下儿子和自己,远赴美国进修两年。除了每年两个假期和偶尔的视频电话,在穆先明眼中,妻子已经变成好莱坞电影里的人,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只能客套地拉几句家常,甚至还比不上隔壁大妈来得亲近。

妻子回国后便说要带儿子出去,穆先明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开始他们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吵,后来又卷入了两家老人,到后来,邻居亲戚都来打听八卦。可儿子仍然像没事人一样,上学回家,叫爹叫妈,穆先明看不出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假装。

妻子的理由无可辩驳,她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条件。

“可你这当妈的管过他吗?关心过他吗?”穆先明愤怒地控诉。

“我不想让儿子长大了像你一样。”妻子嗓门不大,却字字锋利,像刀子般插进穆先明心口。

最后他们终于达成协议,让孩子自己选择跟谁,就在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晚上。

穆先明至今不知道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都说儿子跟妈亲,而且还是个有钱的亲娘,能给他买这世界上任何的玩具和书本,带他去看他爸这辈子都不可能见识到的风景。可他竟然留了下来,穆先明只能解释为,孩子跟自己待的时间长,跟爹更亲一些。

他只知道,妻子撕破脸不认账了,于是离婚官司又打了一年。

一切都像场遥远得不真实的破碎梦境。

穆先明发现了儿子游戏账号中的一些隐藏日志。这些日志原本是供游戏者记录进度,分享经验之用,但也可以自由创建、加密。他发现了一个叫作“MXM”的日志文件,心头一阵慌乱,那是他工卡的前三位字母,代表“穆先明”的姓名缩写。

界面提示他输入六位密码,他试了儿子、自己甚至妻子的生日,儿子的英文名,曾经养过的哈士奇名字,儿子喜欢的书名、电影名、明星生日,均告失败。

他发现有五个关卡的日志都以一个幂数命名:61、43、73、73、63,疑心这就是密码,但无论他尝试输入底数、指数还是幂值,并用穷尽法补完最后一个数,始终返回密码错误。穆先明找不到头绪,或许关键就在儿子丧命的那一个未完成关卡。

回放日志,AR眼镜上出现了一对小小的球鞋,接着,是穆别璟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正从镜子的另一面看着穆先明,他全身猛地一颤,把屏幕挪近,想把儿子看得更清楚些,却只看到自己苍老的脸,在阳光的作用下,半透明地重叠在儿子的脸上,那五官的轮廓如此相似,仿佛这是一面魔镜,能够倒转时光,让人重返青春。

他的手指滑过儿子那模糊的表情,画面开始震颤,向前移动,不时夹带着穆别璟的讲解,什么地方应该注意,什么地方应该提前起跳,什么地方干脆放弃金币。儿子的声音淡漠而不带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只是照本宣科,有几个瞬间穆先明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来自某种人工合成的电子声。

回放中不时会出现一些字幕注释,与画面无关,似乎是摘抄自书本。

自石器时代便停止进化的大脑习惯于相信,眼睛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但这种对于身体边界的古老感知,可以轻易地被超越我们进化水平的技术力量所迷惑。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些艰深句子是出自十五岁的儿子之手。

穆别璟行走在天上,行走在高大金黄的树梢间,行走在蓝天白云及日光的晕照里,行走在风里,行走在钢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闪亮的玻璃幕墙间。他长发飘飘,在路灯上跳跃,又偶尔停靠在高压电线构成的几何线段,如同音符,鸟儿和飞机从他脚下飞过,像忙碌的蚁群。他走过黎明,走过黄昏,走入华灯初上的夜晚,然后直到城市璀璨的帷幕落下,沉入后台的无边黑暗。

穆先明就像附身其上的鬼魂,隔着距离窥探这一段段旅程,似乎死去的是他,而不是他儿子。他感觉眩晕,却又深深着迷,一种灵魂出窍的幻觉。

我们对自身的感觉取决于眼睛在哪儿。从第一人身的角度来讲,多元感知与动态信号的契合,足以建立起对自身身体完全的支配感。而不像传统教科书所强调的,身体的感觉是来自肌肉、关节和皮肤的传入信号产生的直接结果。

这让穆先明回想起当年偷看妻子图纸时的感觉,他和她身处两个世界,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其间,彼此对话,努力表达,却无法理解对方,一座理解力的巴别塔。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这堵墙同样存在于他和儿子之间,也许妻子是对的,也许儿子本不会死。

“也许,是我害死了他。”这句咒语开始在穆先明的脑子里循环播放起来,无法摆脱。

眼前的世界开始抖动起来,恍惚间,他竟然来到了儿子发生意外的现场,一座修建中的钢结构大厦,赭红色的钢架如同某种巨鸟的巢穴般错综复杂,在他看来,那颜色如血般刺眼。穆先明站在工地里,努力不去回想当天的情形,泥沙地里溅开的深色血迹,刺穿皮肤的森白断骨,儿子的脸,那张像从碎裂镜子中照出的脸,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进运送工人的升降电梯。

13层,电梯一颤停住,铁丝网护栏打开,凛冽的高空寒风吹透他的背脊。

新加的弹性保护网如一层筋膜,薄薄地从肋骨般的钢架展开,边缘融入空旷的城市天际线,那里,太阳正挣脱污浊雾霾的束缚,努力西沉。几名工人正在电焊作业,闪亮的金属碎屑如烟火喷溅,零星消失在模糊的深渊中。他想象着儿子的身体在半空中飘浮、旋转、撞击,徒劳地与重力抗争,最后在坚硬的大地上化为碎片。

发现尸体的人说,穆别璟的长发被风吹起,在黏稠的血泊中如同一蓬蒿草拂动,像是灵魂从躯壳中徐徐蒸腾。

他打了个冷噤,手中的操控杆像是有感应般震颤起来,游戏界面提示,他已经来到上次游戏关卡的中止点。是否继续?他的手指犹疑着,点下。

镜框中的渲染画面如波浪般铺开,覆盖掉真实世界的所见,他的脚下仍是猩红的钢构,只是防护网消失了,穿越胸腔般复杂交错的骨架,深谷中的水泥工地被天空所代替,他将行走于头顶上的道路,继续儿子的征途。

白云在脚底流淌,风摇撼着身体,穆先明颤抖,跳跃,躲避陷阱与空中怪兽的火焰袭击,原先的胆战心惊逐渐平复,似乎动作的并不是他本人,而只是一具由他遥控的肉体傀儡。离体感。穆别璟曾注释道。他越走越快,绕过树干般的支撑柱,轻盈地踏上虚拟盒子,赚取清脆的金币积分。飙升的肾上腺素刺激他的心脏,猛烈撞击胸腔,他皮肤发烫,微微冒汗,一种久违的兴奋感在体内狂野蹿动,如重返青春年少。他终于明白这个游戏为何如此火爆。

一道黑影从远处切近,巨大的蜂黄色机械吊臂,悬挂着一截灰黑钢架,在穆先明看来,却像是飞行的钢架牵引着吊臂从天空缓缓旋入,空间的相对位置感迅速变幻,他微微眩晕,突然看见前方指示一条旁逸斜出的岔道,伸向终点。他毫不犹豫地迈去。

一声怒吼,穆先明只感觉背后什么力量把自己拽住,但他的腿已经迈出,身体失去了重心,晃动中视线掠过游戏界面,脚下空空****,十三层楼高的真实峭壁下,是铁锈色的大地和虫豸般的工人,重力毫不犹豫地拖扯他的肢体往下坠落。他脸色煞白,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完了,他想。背后那股力量突然改变了方向,将他往侧面一推。

AR眼镜飞脱而出,却没有自由落体,与他的身体一道,被柔软的保护网包裹,在半空中上下甩动缓冲,如同果冻上蹦跳的糖粒。穆先明全身瘫软,炫目的日光打在脸上,那岔道从他头顶伸出,像一条断桥指向天空深处。

一张怒气冲冲的黝黑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戴着护目镜的焊接工。

穆先明虚弱地道歉,他甚至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的左裤兜突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手机响了,一个越洋号码。穆先明躺在半空,就在阳光里那么举着手机,不接,也不作声,似乎与那位工人隔空对峙,一出象征主义的默剧。直到他瞪大双眼,像是从这款使用多年的旧手机上发现了惊天秘密。

选择英文输入法,在旧式键盘上按1次6,3次4,3次7,3次7,3次6,穆先明得到了五个英文字母:M、I、R、R、O。

这是儿子特别为他准备的密码。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所能发现的微小秘密。

他不懂英文,他还需要最后一个字母。正当穆先明准备把26个字母都尝试一遍时,他想起了游戏界面上的鲜艳名称—“MIRROR WALKER”。